简介
喜欢历史古代小说的你,有没有读过这本《家族西迁之在路上》?作者“空谷灵溪”以独特的文笔塑造了一个鲜活的赵幼安周莹形象。本书情节紧凑、人物形象鲜明,深受读者们的喜爱。目前这本小说已经完结,赶快开始你的阅读之旅吧!
家族西迁之在路上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第十章、落雪无声
光绪七年的冬天,刚迈进腊月的门槛,铅灰色的浓云便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仿佛一口倒扣的巨大铁锅,要将整个关中死死罩住,不留一丝喘息。前半夜刮了半宿的北风,那风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带着尖利的哨音,狂暴地抽打着屋檐窗棂,仿佛要把天地间最后一点暖意彻底撕碎。待到次日凌晨,赵幼安推开东院下人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时,眼前的世界已然被一片刺目的、无边无际的白所吞噬。
雪,下了整整一夜,无声无息,却又铺天盖地。庭院里,厚重的积雪没过了脚踝,将东院平日光洁的青石板路彻底掩埋,连墙角那丛早已枯槁、形销骨立的艾草,也被厚厚的积雪包裹,臃肿地堆成了几个圆滚滚的白色坟包。天地间一片死寂,只有风掠过屋脊和高墙时,偶尔带下几缕浮雪,发出沙沙的微响。
赵幼安凌晨四更天就挣扎着爬了起来。寒气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争先恐后地从门缝、从窗隙、从他单薄衣衫的每一个破洞钻进来,啃噬着骨头。他裹上那件补丁摞着补丁、早已板结发硬的旧棉袄,外面又罩了件同样破旧的粗布罩衣,可寒意依旧无孔不入,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他哈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拿起靠在门边那把沉甸甸的大竹扫帚。
扫帚推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咯——吱——咯——吱——”声响,在这万籁俱寂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东院回廊必须扫出来,这是最紧要的。少奶奶周莹,天不亮就要顶着风雪去账房理事,这条路绝不能有半点雪水湿滑。还有通往前院老夫人居所的那条路,更是不能马虎。万一老夫人要过来,在这冰天雪地里滑倒闪失,那便是塌天的祸事。幼安咬着牙,一笤帚一笤帚地往前推,积雪被扫开,露出底下冰冷湿滑的青石板,寒气更是扑面而来。
扫到账房窗下时,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透过糊了厚厚棉纸的窗棂,清晰地传了出来。那咳嗽声并不算惊天动地,却咳得又急又密,仿佛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一声紧跟着一声,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窒闷感。幼安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几乎屏住了呼吸。他踮起脚尖,下意识地往那扇紧闭的窗户凑近了些。窗纸被外面厚厚的积雪映得一片惨白,朦朦胧胧地,能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轮廓——是少奶奶周莹。她身上披着一件看起来颇为贵重的灰鼠皮袄,独自坐在宽大的账台后面,面前摊开着一摞厚厚的、封皮暗红的账册。烛光在她身前跳跃,将她投在窗纸上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单。
幼安的心猛地一沉。那账册他认得,是光绪三年的老账本。去年深秋,少奶奶就曾把它们从落满灰尘的角落里翻出来,没日没夜地核对。他记得她曾眉头紧锁地提过一句,说这是当年给西征军供粮草的底册。那阵子,她几乎把自己钉在了账房里,常常是晨光熹微爬上窗棂,她还在噼里啪啦地拨弄着算盘珠子,纤细的手指冻得通红僵硬,指节都像是要肿起来。如今这大雪封门的寒冬腊月,她竟又把这些陈年旧账翻了出来?
幼安轻轻放下扫帚,转身走到账房门口,小心地叩了叩门框,才推开一道缝隙。一股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立刻呼啸着灌了进去。烛台上的火苗被吹得猛烈摇晃,光影乱窜。
“少奶奶,炭火该添了。”他低声说道,声音在这寂静里显得有些突兀。
伏在案前的周莹猛地抬起头。烛光跳跃着,映照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容,眼底有着明显的青影。她眼尾那颗小痣,在摇曳的光影里忽明忽暗,此刻竟泛着一点清冷的微光。看到是幼安,她紧绷的肩线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瞬,但眼神依旧凝重。她手里的账本“啪”地一声合上了,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这些账,”她没有回应添炭的事,声音有些发紧,像是被外面的寒气冻着了嗓子,又像是心绪不宁,“你帮我搬到西厢房去。”她指了指案头那厚厚一摞暗红色的册子。
“是。”幼安应了一声,连忙上前。那摞账册入手沉甸甸的,如同抱着冰冷的石头。封皮是硬实的,边缘却已经磨损得起了毛,纸页泛着陈旧的黄色,透出一股子浓重的、陈年的霉味和尘土气,混杂着一种只有长久封存才会有的特殊气息。他小心地抱起这摞沉重的过往,转身退出账房,重新踏入风雪弥漫的回廊。
刚走到回廊拐角,准备穿过月洞门前往西厢房,一阵激烈的吵嚷声从前院的方向猛地传来,穿透了风雪的呜咽,显得格外刺耳。
“……左大人那边的差事,本就是烫手山芋!”是老夫人沈氏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和难以抑制的颤抖,充满了惊惶与怨怼,“当年若不是老爷一意孤行,非要接下这供给!咱们吴家怎会……怎会卷进这浑水里?如今他撒手走了,倒把这要命的烂摊子丢给一个妇道人家……这……这是要绝了吴家的路啊!呜呜……”
后面的话语被一阵更猛烈的风雪呼啸声吞没、撕扯得支离破碎。管家王福似乎在一旁低声劝慰着什么,声音压得极低,听不真切,但那语气里的焦急和无奈却依稀可辨。
幼安抱着账本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关节都泛了白。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冰冷的庭院。西厢房久无人居,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尘土和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家具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墙角孤零零地立着一个深色的樟木箱,那是前几年吴老爷在世时特意让人精心打造的,说是此木防潮防虫,专门用来存放要紧的文书账册。幼安走过去,掀开沉重的箱盖。一股浓郁的、带着辛辣感的樟脑气息立刻涌了出来,与账册上的陈腐霉味奇异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凝重的气味。
他小心翼翼地将怀里那些沉重的暗红册子,一本一本,整齐地码放进樟木箱的深处。每一本放进去,都像是在掩埋一段尘封的、或许带着不祥气息的过往。箱底似乎还残留着几缕干枯的防蛀药草,早已失了颜色。
当他盖上箱盖,直起身准备离开时,却发现门口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影。
周莹静静地站在西厢房的门槛外。细密的雪粒子无声地落在她肩头的灰鼠皮袄上,又迅速地融化,在那深色的、光洁的皮毛上洇开一个个微小的、深色的圆点。远看去,竟像是皮袄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晶莹的寒霜。她并未看他,目光怔怔地投向庭院角落那株孤零零的石榴树。虬结的枝桠上压满了沉甸甸的积雪,不堪重负地向下弯曲着,仿佛下一刻就会“咔嚓”一声彻底断裂。
寒风卷着雪沫,打着旋儿从她身边掠过,吹动她额前散落的几缕碎发。她站在那里,仿佛与这冰天雪地、与这沉寂的西厢房融为了一体,周身散发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幼安,”她忽然转过头来,目光直直地落在赵幼安脸上。那双眼睛,平日里总是清亮有神,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看不透的薄雾,带着一种深深的困惑和……不甘?“你说,”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背景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砸在幼安心上,“这世道,做实事的人,为何总落不得好?”
赵幼安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手里还下意识地攥着樟木箱盖子上那个冰凉坚硬的铜锁扣。那冰冷的触感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全身。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塞进了一大团冰冷的雪块,又冷又硬,堵得他几乎窒息。他想说些什么,想说少奶奶您不是那样的人,想说您管着这么大的家业、理着这么清楚的账目,连西市布庄伙计多领的两文钱都能从浩如烟海的账册里翻出来,您这样的人……怎么会落不得好?
可他终究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他没读过多少圣贤书,不懂那些高深的世道人心,更说不清这世间的道理为何总是如此混沌颠倒。他只知道,眼前这位年轻守寡的少奶奶,在吴老爷骤然离世、家族内外交困之际,是如何咬着牙挺直了脊梁。商号里那些倚老卖老、鼻孔朝天的掌柜们,起初是如何的轻慢刁难;族里那些虎视眈眈、总想插手分一杯羹的叔伯长辈们,是如何的明枪暗箭;老夫人又如何在伤痛和惶恐中,日复一日地念叨着逝去的荣光和对未来的恐惧……所有的压力、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冷眼和叹息,都沉沉地压在她单薄的肩上。可她都得硬撑下去,把里里外外打理得一丝不乱,把这庞大的吴家产业艰难地维系着。这样的人,这样拼尽了全力、一丝不苟做事的人,为何……为何会落不得好?为何老夫人要那样怨怼地哭诉?
他搜肠刮肚,嘴唇翕动了半天,冻僵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最终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短促而含糊的:“嗯……” 这声音轻得如同雪落,瞬间便被风吹散了。
周莹似乎也并不真的期待他的回答。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疲惫,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她已默默转回身去,灰鼠皮袄的下摆无声地扫过门槛外松软的积雪,留下两道浅浅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印痕。她迈开脚步,重新朝着风雪中的账房走去,背影挺直,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那两道浅浅的印痕,很快就被不断飘落的雪花覆盖、抹平,仿佛从未有人在此停留过片刻。
幼安依旧僵立在冰冷的西厢房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铜锁扣,寒气直透掌心。他望着门外少奶奶身影消失的方向,望着那迅速被新雪覆盖的足迹,只觉得这光绪七年的冬天,当真是冷到了骨头缝里,连心都冻成了一块冰疙瘩。账房那边隐约又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断断续续,如同被这漫天风雪扼住了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