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的白帐篷一眼望不到头,天一亮就看得清清楚楚。空气里飘着股浓浓的草药味,把昨晚打仗留下的硝烟味都盖住了,深吸一口气,嘴里还泛着苦。
林墨走在最前头,脚底下踩着压得瓷实的泥地。经过伤兵帐篷时,他忽然停在一个断了腿的小兵床前,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正咬着牙强忍疼痛,见穿着龙袍的林墨,吓得想缩腿又动不了。
“疼得厉害?” 林墨蹲下身,指尖避开渗血的绷带,轻轻碰了碰少年没受伤的脚踝。
小兵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不、不疼!”
林墨伸手接过李德全递来的暖炉,一把塞进少年怀里:“先把伤养好了,以后京城的安危还得仰仗你们。” 刚要起身,眼角余光瞥见床底下露出半块硬邦邦的麦饼,当即扭头冲军医喊道:“从御膳房调点米来,给伤兵们每天多熬两顿热乎粥!”
张谦抱着卷宗跟在后头,喉结动了动:“重伤员集中在中军帐左近。刘鹰…… 战死了,就在最末那顶。刀伤箭伤密密麻麻…… 李催从城楼上抬下来时还有口气,在隔壁。”
林墨掀刘鹰帐篷布帘的手顿了顿。最里侧的木板床上,刘鹰盖着的白布被血浸得发暗,边缘露出的手臂皮肤皱缩焦黑,像被烈火啃过的炭条。他抬手掀开白布一角,焦黑皮肤下刀痕与箭孔纵横交错。指腹无意识地蹭过那道最深的刀伤,忽然猛地攥紧拳头 —— 他还记得在西大营的时候有一位姑娘来看望刘鹰,还给刘鹰带了一个香囊,此刻已被烧成焦炭正别在刘鹰的腰带上。如果不是为了国家,他或许马上就要成婚了。
“张谦。” 林墨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刘鹰追封勇烈侯,赐谥‘勇毅’,战绩编入南昭史册,写进京畿通报。”
“李德全。” 他转身时眼眶泛红,却伸手拍了拍老太监的手背,“找到他西城的父母,给老人们捎两匹好布做衣裳。”
林墨掀帘去了隔壁帐篷,李催躺在木板床上,全身是伤,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喘息,胸口的起伏轻得像风中残烛。见皇帝进来,他费力地睁了睁眼,浑浊的眼珠在龙袍上定了定神。
李催嘴角扯了扯,像是想笑,牵扯到伤口,疼得吸气。眼里滚出泪,顺着眼角滑进绷带。呼吸突然急促咳嗽起来:“陛下” 林墨凑近,听见他断续说:“陛下…… 臣深知家国不能两全…… 可臣这心里难受…… 臣想回家…… 臣想家中的爹娘…… 臣想家……” 最后几个字消散在呼吸里,眼睛望着家的方向,头歪向一边。
“朕知道。” 林墨用毛巾擦了擦他嘴角的血沫,站了片刻:“李催加封忠武侯,赐谥‘忠烈’。” 他盯着白布上的血迹,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家眷同刘鹰例,一并优抚,其事迹亦登入京畿通报。”
“还有所有阵亡将士。” 林墨走出帐篷,晨光刺得让他眯起眼,眼眶里的湿意被照得发烫,“按军功造册,孤寡老弱由官府赡养,子女入官学,不得有误。告诉他们,朝廷没忘,也不会忘记他们。”
“臣遵旨!”
次日太和殿,百官按序列班。冉常武一身染血战甲出列请罪,甲片上的暗红血渍还没洗净。
林墨从龙椅上站起身,“冉常武,京城差点失守,按律当降你三级,罚俸一年。但念其积极防御,身先士卒,有效延缓了敌军进攻。”
林墨走下丹陛,亲手扶起冉常武:“朕保留你殿前司都指挥使官职,罚俸改为三个月。这三个月的俸禄,折成米粮送去伤兵营,算你给将士们赔罪了。”
冉常武喉头滚动,深深叩首:“臣领旨谢恩!”
林墨转身坐上龙椅,目光如炬扫过阶下群臣:”另有一事。着国子监于京师立中央学院,凡边军眷属皆可入内就读,食宿所需,尽由朝廷供给。”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此学院不单授儒学经义,更要设算学、农学、制器三科 。”
阶下走出位青袍文官,面容清癯,须髯整齐,正是国子监祭酒温沧彦。他躬身领旨:”臣温沧彦领旨。臣即刻召集算学博士、农官与军器监匠人编订课业,必使中央学院既传圣人道,亦授济世能。”
话音未落,礼部侍郎刘正明出列:“陛下三思!” 他袍袖一拂,朗声道,“自古以来,治学当以经史子集为根本,算学不过市井商贾之技,农学是田夫乡野之事,制器更是工匠末流!若让天下人学此等杂艺,岂不是将圣人教化抛诸脑后?”
丞相周炳亦出列附议:“刘侍郎所言极是。六艺虽有算术,却非治学根本。中央学院既为朝廷所立,更该专授《论语》《孙子》,明君臣大义、知保家卫国,何必掺杂这些市井学问?”
阶下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几位白发老臣频频点头,看向温沧彦的目光里带着不满。
林墨突然一拍龙椅扶手,指着周炳厉声道:“周炳,你刚才说什么?”
刘正明愣了愣,上前一步:“陛下,臣等是说 ——”
“朕没问你!” 林墨眼锋扫向刘正明,又转向周炳,“你刚才说什么?”
周炳被他目光逼得后退半步,却仍梗着脖子道:“臣以为,中央学院不可教此等杂艺!”
“好一个不可教。” 林墨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大步走下丹陛,伸手一把揪住周炳官帽上的玉带,将他拽得一个趔趄,“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周炳吓得脸色煞白,瑟瑟发抖。
“朕实话告诉你们,” 林墨的声音在大殿里炸响,“你们读过的四书五经,朕背得比谁都熟;你们没见过的格物之学、算经要术,朕也烂熟于心!如今倒要你们来教朕怎么做事?”
他松开手,周炳踉跄着站稳,官帽歪在一边。
“就问你们一句话,” 林墨环视群臣,目光如刀,“这旨,领是不领?”
阶下鸦雀无声,连李德全捧着的拂尘都忘了摆动。
“不领旨,” 林墨指尖敲了敲周炳歪掉的官帽,“这顶官帽就不用戴了。南昭有的是想做事的人,朕换一个领旨的来办!”
周炳嘴唇哆嗦着,(陛下何时变得如此霸气了?这股凌厉劲儿,半分不像登基前的那个懦弱皇子啊……)看了眼旁边面如土灰的刘正明,终于噗通跪倒:“臣…… 臣领旨!”
刘正明迟疑片刻,也跟着跪地:“臣领旨……”
其余几位点头的老臣慌忙附和,殿中响起一片参差不齐的 “臣领旨”。
林墨整理了一下周炳的官帽,拍了拍他的肩膀:“早这样,何至于此。” 转身对温沧彦道,“温沧彦,按原计划办,缺人缺钱,直接找朕要。”
温沧彦躬身到底:“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