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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心理咨询室特有的那种安静,环境中有咨询室独特的檀木香,让人可以有短暂的安静时光。何媛缩在宽大的米色布艺沙发一角,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她瘦得厉害,校服外套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露出的手腕缠着一圈刺眼的白纱布,边缘隐约透出底下凝固的暗色,这是她第四次和许与眠见面,没有家人陪同,只有一个司机在门口等候。

许与眠目光落在何媛手腕上时,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专业性的柔和。她面前的笔记本摊开着,笔尖悬停,耐心地等待着沉默的流淌。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百叶窗在地上划出一道道明亮的光栅,却丝毫照不进何媛低垂的眉眼。她只是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仿佛那里藏着宇宙所有的谜题。

“上周…感觉怎么样,何媛?”许与眠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何媛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沉默在蔓延,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行走的“咔哒”声清晰得令人心慌。就在许与眠以为这次面谈又会像前几次一样,在无声的抵抗中结束时,何媛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胃…又痛了。像…有只手在里面攥着,拧,有时候手会不自觉的抖,我控制不住它,但是他可以。”她下意识地用没受伤的手按住了小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躯体化——许与眠在笔记本上迅速记录下这个关键词。心理的苦痛,正在这个女孩的身体里寻找着扭曲的出口。

“他?是廖家辉吗?”许与眠引导着,目光始终温和地落在何媛身上。

“冷。”何媛吐出一个字,带着沉重的疲惫,“骨头缝里都透着冷。晚上…像埋在很深很深的雪里。”她描述的,是抑郁症那种铅块般的沉重感和解离感的前兆。许与眠的笔尖在纸上移动,留下“情感麻木?解离倾向?”的字样。

“廖家辉让我不要不开心,他说他很好,每天在准备复习期末考试,我又去了上次的咖啡馆,他还是在那边打工,依旧给了我优惠,阳光很好,天很晴。”何媛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温度,但…她突然低头抽泣起来。

许与眠正准备开口引导她进行一些放松练习,何媛的状态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女孩的抽噎声戛然而止。她慢慢坐直了身体,肩膀不再瑟缩,而是以一种极其自然的姿态向后舒展,靠在沙发背上。这个姿态的改变微小却惊人,瞬间驱散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畏缩感。她抬起手,不是去擦眼泪,而是随意地、甚至有些洒脱地将散落在额前被泪水濡湿的刘海拨开,露出光洁的额头。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神。几秒钟前还盛满痛苦和泪水的眼眸,此刻所有的脆弱和茫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人的明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羁的锐气和一种玩世不恭的自信。嘴角甚至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带着点痞气的笑意。整个人的气场在几秒钟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换了一个灵魂入驻。

“啧,”她开口了,声音还是何媛的声线,但语调、节奏、气息却截然不同——是那种清亮、干脆、带着点满不在乎上扬尾音的少年腔调,带着一种与何媛的阴郁绝望格格不入的爽朗,“又把她弄哭了啊?” 这个“她”字,用得极其自然,仿佛在谈论一个毫不相干的第三人。“她每次总是无辜的眼神盯着我,我会安慰她好好学习,准备考试,可是她总把自己弄伤,她说没人相信我的存在,可我不就在这里吗?” 语气轻松的说,“廖家辉”抚摸着手腕上的纱布,“一定很痛吧!”

许与眠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了一下,职业训练让她瞬间压下了外露的震惊,但全身的感官都高度警觉起来。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悄握紧了。解离性身份转换!DSM-5中DID的核心诊断特征之一,如此清晰地在她眼前上演。这个“廖家辉”,难道就是何媛被严酷现实彻底压抑下去的那个充满生命力的自我侧面。

何媛的压抑点又在哪里呢?几次咨询中她描述的都是与廖家辉的相识与离别,并没有提到本身的生活环境和情感寄托,而何媛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又如此的顺利,成绩优异,长相出众,家境殷实,是什么带给了她压力呢?许与眠拿着笔不自觉的在纸张上划。

“你好,”许与眠保持着声音的平稳,目光平和地迎向那双此刻属于“廖家辉”的明亮眼睛,她选择了一个最中性的称呼,“此刻,怎么称呼你比较好?” 她没有惊慌地质问“你是谁”,也没有粗暴地试图唤回“何媛”,而是以最大的尊重承认此刻这个存在的“在场”。

“廖家辉。”少年回答得干脆利落,嘴角那抹笑意加深了些,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自豪。他甚至还像男孩那样,随意地抖了一下腿,姿态放松而占据空间,与何媛之前蜷缩的姿态形成极致反差。“我知道你,许医生。她…”他朝旁边空着的空气扬了扬下巴,意指那个暂时“不在场”的何媛,“…提过你几次。说你…还行吧,至少没像其他人那样,把她当疯子。”

他的话语流畅,逻辑清晰,拥有独立的自我认知(姓名、性别感)和连续的记忆(知道咨询过程)。许与眠迅速在脑中评估着:这绝非简单的幻想或模仿,这是一个结构化的、拥有自主意识的身份状态(Alter)。

“很高兴认识你,家辉。”许与眠点点头,语气真诚。她注意到少年在听到“家辉”这个称呼时,眼神似乎更亮了一点,那是一种被“看见”、被“承认”的微光。“刚才何媛…她感到非常痛苦,好像不被认可,满是对你的想念,只有提到你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她的生机。”

“哼,”廖家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消失了,眼神变得锐利如刀锋,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怒,“那两个人?害了她!”他的用词直接而粗粝,带着强烈的少年意气,“整天就知道‘控制控制控制’,好像何媛是他们橱窗里摆的洋娃娃,线得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才安心!她都快被勒死了,喘不过气,你知道吗?胃痛?那算什么!那是她的身体在替她尖叫!在替她反抗!”他的语速加快,胸膛微微起伏,那份愤怒如此鲜活而直接,与何媛压抑的控诉截然不同,却指向同一个根源的创伤。

“你似乎…很愤怒,也很心疼她?”许与眠试探着问,引导他表达这个身份状态的情感和功能。

“当然!”廖家辉脱口而出,随即又扯了扯嘴角,似乎想找回那份满不在乎,但眼底的认真却骗不了人,“看着她那副呆头呆脑、战战兢兢的样子就来气!阳光多好啊!想笑就笑,想吼就吼,想跑就跑!怕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她不敢…”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那份明亮自信第一次蒙上了一层真实的、属于“廖家辉”这个存在的阴霾和困惑,“她总说不行,说爸妈会生气,说别人会笑话…她把自己关在一个黑盒子里,钥匙明明就在手里,就是不敢拧开。”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并不存在的短发(一个极其男性化的无意识动作),眼神投向窗外灿烂的阳光,带着纯粹的向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我就想…替她看看太阳。替她…活成她不敢活的样子。哪怕就一会儿。” 这近乎直白地揭示了“廖家辉”存在的核心意义——一个承载着何媛被扼杀的生命力、自由渴望和攻击性的代偿性人格(Compensatory Alter),一个在内在牢笼中诞生的、渴望阳光的“影子人格”。

咨询室再次安静下来。廖家辉望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中显得清晰而倔强。许与眠没有再追问。她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仿佛看到何媛破碎灵魂中一块熠熠生辉的碎片,折射着她内心最深切、最压抑的渴望。这渴望如此强烈,强烈到不得不分裂出一个独立的人格来承载它。

“今天的阳光确实很好。”许与眠轻声说,目光也转向窗外。这并非无意义的闲聊,而是对廖家辉存在的再次肯定,对他所代表的那份对光明与自由的渴望的共情。“谢谢你陪伴何媛,家辉。你的感受,何媛的感受,都很重要。我们都需要…慢慢学习,如何在阳光下,更安全、更自在地呼吸。” 她在“我们”这个词上加了不易察觉的强调,暗示着对内在所有部分的接纳。

廖家辉转过头,那明亮锐利的目光再次落在许与眠脸上,审视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那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瞬。窗外的阳光流淌进来,在他和沙发之间投下清晰的光影分割线,如同一个无声的隐喻——那个阳光自信的“廖家辉”,与蜷缩在阴影里的何媛,此刻正隔着一条无形的深渊,存在于同一个脆弱的躯壳之中。

“我们真的可以同时站在阳光下吗?”

深渊两端,光影对峙,廖家辉挺直的脊背在阳光里投下清晰的影子,而何媛惯常蜷缩的位置,依然残留着阴郁的轮廓。许与眠的目光扫过那圈刺眼的白纱布,又落回“少年”明亮的眼中——自残的伤痕与分裂的光辉,如同硬币的两面,同时铭刻在这具年轻躯体上。她合上笔记,指尖触到纸张边缘,那里新添了一行小字:“DID?代偿性身份。承载阳光与风暴。” 这行字下方,是更深的疑问:“钥匙在谁手中?” 她抬起头,窗外的阳光正炽烈,而室内的光影界限,在廖家辉微微晃动的脚尖下,仿佛开始模糊、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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