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这粘稠的灰白。眼皮沉重得像焊死的铁门,每一次尝试掀开都耗尽全身力气。模糊的光晕在黑暗中晃动,伴随着某种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像是某种机械的心跳。消毒水那特有的、冰冷又带着点苦涩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像根细针,一下一下扎在混沌的意识上。
何媛努力聚焦视线,那晃动的光晕终于渐渐凝聚成惨白的天花板,还有一盏散发着同样惨白光芒的吸顶灯。
“媛媛?媛媛!你醒了?老天爷,你终于醒了!”
带着哭腔的、嘶哑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何媛的头被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转过去,视线艰难地对上两张几乎要贴到我脸上的脸。
是爸爸和妈妈。
他们的样子,把我混沌的意识狠狠刺了一下。才多久?几天?几周?爸爸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乱得像被狂风蹂躏过的鸟窝,眼窝深陷进去,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眼袋沉重地垂着,仿佛几天几夜没合过眼。那件昂贵的羊绒开衫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着不明所以的污渍。妈妈更甚,整张脸都浮肿着,眼睛肿得像熟透的桃子,泪痕纵横交错,干涸了又湿透,湿透了又干涸,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她紧紧攥着我的手,那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传递过来的却只有冰冷和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她冰凉的眼泪砸在我的手背上,烫得我心口一缩。
“爸…妈…”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可怕,像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爸爸的声音哽咽得厉害,他胡乱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脸,试图挤出一点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扭曲,比哭还难看,“吓死爸爸妈妈了!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妈妈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伏在床边,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像受伤的小兽。她的手死死攥着我,仿佛一松手我就会再次消失。
病房里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我转动着酸涩的眼珠,视线扫过床边桌上堆满的昂贵水果和营养品,扫过父母身上明显价格不菲却凌乱不堪的衣物。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强调着某种“代价”。
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着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刺痛。何媛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妈妈立刻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端来水杯,插上吸管,小心翼翼地把吸管凑到我干裂的唇边。温水流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舒缓,也让我稍微积攒了一点力气。
“廖…廖家辉呢?”声音依旧嘶哑,但总算能听清字句。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病房里那令人窒息的气氛陡然凝固了。
父母脸上那混杂着狂喜、后怕和极度疲惫的神情,像被投入冰水的烙铁,瞬间冷却、僵硬。妈妈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抖,几滴水溅落在雪白的被单上,洇开几个深色的圆点。爸爸眼底刚涌起的一丝光亮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近乎茫然的东西。
“廖家辉?”爸爸皱紧眉头,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困惑,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一个完全陌生的音节,“什么廖家辉?媛媛,你在说什么?”
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冰冷的预感沿着脊椎迅速蔓延。我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却被妈妈慌乱而坚决地按了回去。“媛媛别动!你伤得很重!肋骨…医生说肋骨…”
“救我的那个人!”我顾不上身体的剧痛,急切地打断她,目光死死锁住爸爸的脸,“是廖家辉!他把我背到安全地带的…”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爸爸和妈妈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她无法解读,有深深的忧虑,有浓重的心疼,还有一种…近乎恐慌的回避。妈妈紧紧抿着嘴唇,泪水又开始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爸爸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却也隔绝了我所有追问的可能。
“孩子,”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没有什么廖家辉。救你出来的,是爸妈花了大价钱请的救援队,顶级的,最好的山地救援专家。是他们把你从雪里挖出来的。”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压着我,“你伤得太重了,昏迷了好多天,可能…可能做了些很乱的梦。别怕,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不可能!”我几乎是尖叫出声,巨大的恐慌和难以置信让我浑身都在发抖,牵动着伤口,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我明明记得!清清楚楚!他穿着蓝色的冲锋衣!头发微卷!他把我背出来的!我能感受到他背上的温度,他还给我唱了歌!他叫廖家辉!B校的廖家辉!”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在何媛混乱的记忆里烫下清晰的印记。
“媛媛!冷静点!”妈妈带着哭腔扑上来按住我挥舞的手臂,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医生!医生!快叫医生!她情绪太激动了!”
爸爸也紧紧按住我,他的力气很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没有廖家辉!”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妄想的冷酷,“救援队的报告我看过无数次,参与救援的每一个人我都亲自感谢过!没有姓廖的!没有B校的学生!是你记错了!是你在那种情况下产生的幻觉!明白吗?是幻觉!”
“幻觉”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父母焦急忧虑又无比笃定的脸在眼前晃动、模糊。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令人作呕。那“嘀…嘀…”的仪器声骤然变得尖锐刺耳,像催命的鼓点。
不…不可能…那感觉那么真实…那绝望…那得救的狂喜…廖家辉最后看我的眼神…
可是…父母的样子…他们为什么要骗我?廖家辉…难道真的只是我濒死时大脑编织的一个幻影?一个…救我于绝境的幻影?
巨大的混乱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意识再次沉入无边的黑暗之前,我只听到一片模糊的惊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
时间在医院纯白而压抑的墙壁间缓慢地爬行。身体的伤痛在昂贵的药物和精心的护理下一点点愈合,冻伤的部位也渐渐恢复了血色和知觉。然而,心口那道无形的裂缝,却随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试图回忆,而撕裂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父母寸步不离。爸爸暂时不去公司了,妈妈更是衣不解带。他们的照顾无微不至,喂饭、擦身、陪着做每一项枯燥的复健。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刺激我的话题,尤其是关于“获救”的细节。每当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或者流露出片刻的失神,妈妈就会立刻紧张地凑过来,用温柔得近乎刻意的声音问:“媛媛,想吃点什么?妈妈给你削个苹果?”或者,“累不累?要不要再睡会儿?”那关切背后紧绷的神经,像一层无形的玻璃罩,将我与他们隔开。
爸爸则表现得更加“务实”。他会拿着平板,给我看救援队的资料,照片上一群穿着统一橙色制服、神情严肃专业的男人。“看,就是这位王队长,经验最丰富,是他亲自指挥的。”“这位小张,体力最好,是他第一个发现你的定位信号…”他指着照片,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像在宣读一份板上钉钉的调查报告。他甚至给我看过一份签着救援队负责人名字的、盖着公章的救援报告复印件,上面详细记录了发现我的坐标、深度、救援过程,唯独没有“廖家辉”三个字。
“你看,媛媛,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爸爸把平板递到我眼前,指尖点在报告末尾的签名处,“王队亲笔签的。没有什么廖家辉,是你当时情况太危险,大脑为了保护自己,虚构了一个形象。这在心理学上叫…叫什么来着?哦,防御机制。”
我沉默地看着平板屏幕上那些陌生的面孔,那些冰冷的签字。报告的逻辑严密,证据确凿。理智的天秤似乎正在一点点向父母倾斜。也许…真的是我记错了?在那种极寒、缺氧、濒临死亡的绝境下,大脑为了对抗无法承受的恐惧和绝望,硬生生造出了一个英雄?一个承担了所有牺牲、成全了我活下去的英雄?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脏。如果廖家辉只是幻象,那站在演讲台上的自信少年是谁呢?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空虚感攫住了何媛。她变得异常沉默,复健时机械地配合着医生的指令,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父母似乎松了一口气,以为她终于“想通”了。他们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出院后的安排,要去哪里度假散心,要给我买什么新衣服新手机,仿佛只要用物质和新的环境就能冲刷掉这段可怕的记忆。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名字,那个身影,非但没有因为“幻觉”的解释而模糊,反而在心底深处沉淀下来,像一块沉甸甸的、带着棱角的石头。越是压抑,越是清晰。特别是夜深人静时,病房里只剩下仪器的微光,那个雪天的场景就会无比清晰地回放。廖家辉的哼唱,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暖,穿透风雪而来:“青草的香,麻雀的嚷,田间的小狗在乱跑!”出院的日子终于到了。阳光透过车窗,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那层厚厚的阴霾。父母脸上洋溢着久违的轻松和喜悦,车子开得飞快,仿佛要迫不及待地逃离医院这个不祥之地。他们一路都在兴奋地讨论着晚上的家宴,要去哪家最贵的餐厅。
车子驶过熟悉的街道,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光。当那个熟悉的、爬满常青藤的、有着巨大拱门的校门闯入眼帘时——“A市b高级中学”——何媛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像失控的鼓点般疯狂擂动起来。
“爸!停车!”她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媛媛?”爸爸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在路边顿住,妈妈也紧张地回头。
“B校!是B校!廖家辉就在这里读书!我要去找他!就现在!”她语无伦次,手指死死抠着车门把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个眼神,那个宿命般的眼神,像魔咒一样驱使着我。她必须亲眼去确认!哪怕是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哪怕是去撞一堵名为“现实”的南墙!
父母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随即被惊愕和更深的忧虑取代。
“媛媛!你…”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听话!我们回家!”爸爸的语气不容置喙,带着压抑的怒气,试图重新发动车子。
“不!我要去!现在就去!”她几乎是吼出来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不管不顾地去拉车门锁。一种近乎偏执的冲动支配了她,如果今天不去,她怀疑自己会立刻疯掉。
车内的空气凝固了。父母震惊地看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何媛呼吸急促,双手颤抖,言语断断续续,那种快窒息的濒死感下一秒就要淹没了她,爸爸妈妈一下子紧张起来,立刻发动车子调转车头回去医院方向。
凌晨四点的雪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青草的香,麻雀的嚷,田间的小狗在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