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王婆离开后，她几乎是瘫在那张旧椅子里，直到春桃收拾完地上的狼藉，又给陆小九煮了那个小小的鸡蛋。看着弟弟小口小口、珍惜地吃完，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内堂。脑海里翻腾着各种针法轨迹和气机流转的玄妙图景，与王婆绝望的哭嚎、孩子濒死的灰败脸色、还有陆小九那双含着泪、递水过来的眼睛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烦意乱，几乎一夜未眠。
手腕的酸胀感更明显了，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她烦躁地“啧”了一声，将这点不适强行压下。眼下有更要紧的事——药柜是空的，幼弟要吃饭，医馆要开张……坐等病人上门收天价诊金？那也得有病人来才行！而且，谁知道第一个撞上来的，是肥羊还是穷鬼？昨晚那四个鸡蛋，还不够塞牙缝的！
她伸手探入怀中，指尖触碰到一个用粗布仔细包裹的小包。里面是昨晚王婆留下的四个鸡蛋换来的十几文钱，加上之前剩下的几十文，是她最后的家底了。冰冷的铜钱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微薄而真实的触感。
坐吃山空？不行。必须想办法，尽快弄到钱！越多越好！她的十万两白银，她的阳光沙滩，她的躺平退休……不能只停留在幻想里！
就在她盘算着要不要让春桃出去散布点“天价诊金”的消息，或者干脆自己去街上“碰瓷”个有钱病患时，医馆那扇沉重破旧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清晨的光线涌入，照亮了门口站着的人影。
是王婆。
她怀里抱着昨天那个差点咽气的孙子狗娃。此刻的狗娃，虽然小脸还有些苍白，嘴唇也有些干裂，但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好奇地打量着医馆里的一切，小脑袋在王婆怀里蹭来蹭去，精神头十足，哪里还有半点昨晚那副濒死的模样？
王婆脸上堆满了笑容，那是一种劫后余生、发自肺腑的感激笑容，深刻皱纹都舒展开来。她一进门，就对着诊案后的陆小七，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洪亮，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陆姑娘！陆姑娘！您真是活菩萨！神医啊！我家狗娃！我家狗娃他好了！活蹦乱跳的！您瞧瞧！您快瞧瞧！”
她说着，把怀里的狗娃往前送了送。狗娃似乎还有些怕生，怯怯地看着陆小七，但小胳膊小腿确实有力气地动着。
陆小七坐在椅子里，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嗯”，算是回应。她心里烦躁得很：好了就好，大清早的跑来嚷嚷什么？吵死了！她的退休大计还没着落呢！
王婆却丝毫不在意她的冷淡，依旧激动万分，放下狗娃，让他自己站在地上。狗娃站稳了，虽然还有点摇晃，但确实能自己站住了。王婆又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三个小小的、带着点泥土的鸡蛋，比昨晚那四个还要小一圈。
“陆姑娘！大恩大德！老婆子我……我实在没什么好东西能报答您！家里……家里就剩这几个鸡蛋了，是……是今早鸡刚下的……还热乎着！您……您别嫌弃！您收下！一定要收下！”王婆捧着那三个小小的鸡蛋，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恳求和真诚的感激，递到陆小七面前。
陆小七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三个鸡蛋上。很小，很普通，甚至带着点鸡屎味。这点东西，连她昨晚损耗的灯油钱都抵不上！更别提她耗费的心神和手腕的酸痛了！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得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她的脸上瞬间覆上了一层寒冰，眼神锐利如刀锋，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和拒人千里的冷漠，声音冰冷得像淬了寒冰：
“拿走！”
王婆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捧着鸡蛋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错愕和惶恐：“陆……陆姑娘……您……您这是……”
“我说拿走！”陆小七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声音又急又快，充满了厌恶，“几个破鸡蛋！打发叫花子呢？我陆小七行医，诊金——富户豪商，百两起！上不封顶！贫苦百姓——酌情减免，可签长期协议，以工抵债！”
她刻意加重了“百两起”、“上不封顶”、“长期协议”、“以工抵债”几个字，目光冰冷地扫过王婆那张布满皱纹、写满贫穷和局促的脸。
“你！能拿出百两银子吗？拿不出来？那就签协议！签了协议，以后就是给我陆家做工抵债！洗衣做饭、打扫医馆、劈柴挑水、种地采药！什么都得干！干到还清诊金为止！听明白了吗？！”
她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浇灭了王婆眼中刚刚燃起的感激之火！
“百……百两银子？”王婆嘴唇哆嗦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捧着鸡蛋的手微微颤抖，“签协议……做工抵债？这……这……”
“嫌贵？嫌苛刻？”陆小七冷笑一声，眼神里充满了讽刺，“那就抱着你的宝贝孙子赶紧走！别在这儿碍眼！昨晚那四个鸡蛋，就当赔我的碗和糊糊了！以后别再来烦我！我这儿不是善堂！”
王婆被她噎得说不出话，老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地、卑微地弯下腰，对着陆小七又鞠了一躬，声音哽咽：“谢……谢谢陆姑娘……谢谢您救了我家狗娃……鸡蛋……鸡蛋您……您不要……老婆子我……我拿回去……”她慌乱地将那三个小小的鸡蛋重新包好，揣回怀里，然后一把抱起还有些懵懂的狗娃，逃也似的退出了医馆大门，消失在清晨的微光里。
医馆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陆小七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苍白。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烦躁和窒息感！这些穷苦人！永远只会用那点不值钱的东西来“感激”！他们根本不知道她的付出意味着什么！不知道她需要什么！她的十万两白银！她的自由！她的退休生活！
“小姐……”春桃怯怯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哭腔和浓浓的担忧。她刚从后面小厨房出来，正好看到王婆抱着孩子、仓皇离开的背影，以及陆小七那副冰冷刻薄的样子。
“闭嘴！”陆小七猛地转过头，眼神凶狠地瞪向春桃，“去做饭！把那点糙米都煮了！还有……把那几个鸡蛋给小九煮了！”她指的是昨晚王婆留下的那四个鸡蛋。
春桃被她吓得浑身一哆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连忙应声：“是……是，小姐！”她不敢再多言，飞快地跑向后厨。
陆小七烦躁地坐回椅子里，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手腕的酸胀感似乎更明显了。她看着空荡荡的药柜，心里那股憋闷感几乎要爆炸。
然而，陆小七和王婆都不知道的是，王婆抱着孙子离开陆家医馆后，并没有直接回家。她心中的感激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并未被陆小七那番冰冷刻薄的话语完全浇灭。相反，陆小七那神乎其技的医术，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她抱着活蹦乱跳的孙子，一路走，一路忍不住逢人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