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光,弹指即过。
这三日,整座忠国公府如强弓满引,一弦绷至极致,连空气都凝滞着山雨欲来的沉郁。
二哥将我同祖母送至二门,他无法随行入宫,眉宇间满是忧虑,“昭昭,宫门九重,处处玄机……万事,需得步步为营,时时警醒。”
他只说了这一句,但那双温和的浅棕色眼眸里,盛满了无声的叮嘱和支撑。
忠国公府那两扇象征无上威权的朱漆兽首大门豁然洞开,一辆规制严谨、饰有晏家徽记的华盖翠帷马车,在数名护卫的簇拥下,辘辘碾过玉京御街的青石板。
车内,熏着淡淡的沉水香。
我身着祖母特意命人赶制的宫装。并非玉京时下最流行的繁复堆纱,而是一袭海棠红云锦宫裙,裙摆用银线绣着大气的卷草云纹,外罩一件月白色狐裘滚边斗篷。
发髻梳成端庄的望仙髻,簪了一支赤金点翠衔珠步摇,并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力求符合玉京贵女“端庄内敛”的标准,又隐隐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闺秀的利落飒爽。
祖母端坐一旁,穿着超一品国公夫人的诰命礼服,深青色织金翟鸟纹大衫,头戴珠翠翟冠,手持那根象征身份的睚眦紫檀拐杖。
她闭目养神,面色沉静如水,仿佛只是去赴一场寻常的春宴。
唯有那微微抿紧的唇角,和握着拐杖骨节发白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凝重。
马车驶入皇城侧门,穿过一道道森严的宫禁。
琉璃瓦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高耸的宫墙仿佛没有尽头,将天空切割成狭长的一线。
玉京皇宫的宏大气象扑面而来,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无处不彰显着皇权的至高无上与深不可测的压抑。
宫城巍峨,朱墙金瓦在初春微寒的日光下折射着冰冷的光芒,九重宫阙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檀香、脂粉和某种冰冷金属的气息,与国公府的沉凝截然不同。
宫人们垂首敛目,脚步轻悄得如同幽灵,行走在巨大的阴影里。
玉琼苑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马车在殿前宽阔的广场停下,早有内侍宫女垂手侍立,恭敬地迎候。
慕容贵妃的帖子分量极重,赴宴的皆是玉京城最顶级的贵妇贵女。
甫一下车,便觉香风鬓影扑面而来。环佩叮当,衣香袭人,入目皆是锦绣辉煌、珠光宝气。
只因当今大胤后宫后位空悬,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慕容贵妃便成为了后宫中最为尊贵的所在,位尊副后,统摄掖廷,权柄煊赫,势凌群芳。
“玉琼苑”位于御花园深处。虽名为“苑”,实则是一座极其精巧华美的殿宇,四周遍植梅树。
此时正值初春,各色梅花竞相开放、傲然吐蕊:红梅烈烈似燃火,白梅皎皎如堆雪,粉梅娇娆若云霞,暗香浮动,清雅脱俗。然而,这景致之下,却隐隐透着一股精心堆砌的富贵与刻意营造的风雅。
引路的宫娥低眉顺眼,姿态恭谨,步履无声。
厚重的锦幄帘幕被掀起。
步入殿内,暖意融融,熏香馥郁,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
殿内铺着厚厚的织金地毯,巨大的蟠龙柱撑起雕梁画栋的穹顶。四周摆放着怒放的绿萼梅盆景,清冷的梅香与浓郁的脂粉香、酒菜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
殿内早已坐了不少盛装华服的命妇贵女,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珠翠环绕,笑语晏晏,低声谈笑间,俱是玉京顶级的世家风范,一派富贵升平的景象。
然而,那看似和乐的氛围之下,眼神流转间,暗藏的试探、比较与无声的刀锋,无处不在。
所有人的目光,在祖母和我踏入殿门的那一刻,都纷纷投射过来。
有按捺不住的好奇,有毫不掩饰的探究,更有隐在温婉假面后的估量,然而,最为刺骨的,是敌意。
祖母神色泰然,肃穆雍容,一品国夫人的威仪自然流露,步履如山如岳,不疾不徐。
她微微颔首,向主位方向行去。
我紧随其后,努力挺直脊背,收敛心神,学着祖母的样子,目不斜视,步履从容。
“臣妇沈氏,携孙女如归,参见贵妃娘娘,恭请贵妃娘娘,福寿安康,千岁金安。”
祖母的声音沉稳清晰,带着久经沙场淬炼出的金石之音,在略显嘈杂的殿内显得格外突出。
我依礼拜下,姿态不卑不亢,动作虽带着未褪尽的生疏,气度却不折半分。
“哎呀,沈太君可算来了,可教本宫好等!”
一道娇媚婉转、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主位传来。
“免礼,快快请起!”
只见慕容贵妃端坐于上首凤座。
她约莫三十许人,保养得宜,头戴九尾衔珠凤钗,华贵无匹,容色艳丽逼人,身着明艳的云霞色缂丝凤穿牡丹宫装,金线绣着展翅的鸾凤。
发髻高耸,珠翠满盈,眉眼间既有成熟妇人的妩媚风情,又浸染着多年执掌后宫的雍容与精明。
她的目光随即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如同审视货物般的打量,从头到脚,一寸寸滑过。那目光里有惊艳,有估量,更有一种猎人看到绝佳猎物般的兴奋。
“这便是晏家的小七?快过来,让本宫瞧瞧!”
贵妃说着,笑吟吟地朝我招了招手,带着刻意的亲昵,声音柔媚悦耳,“好,好!果然是将门虎女,这通身的气派,与咱们玉京的闺秀们大不相同呢!早听闻忠国公有个如珠似玉的幺女在凉州长大,今日一见,果然英姿飒爽,气度不凡。”
她笑着赞道,声音清脆,引得殿内其他命妇也纷纷附和。
瞬间,整个玉琼苑的目光,便如同无数道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有惊艳,有嫉妒,有轻视,更有毫不掩饰的鄙夷。
我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了置于闹市,每一寸肌肤都暴露在那些或善意或恶意的视线之下。
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我心头微凛,面上却强自稳住,依着这几日囫囵吞下的规矩,上前一步,垂眸敛衽,屈膝再拜:“贵妃娘娘谬赞,如归……年少浅薄,不敢当此盛誉。”
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好孩子,快起来吧,不必拘礼!”
贵妃亲自虚扶了一下,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笑意更深。那目光如黏腻的丝线,在我脸上反复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