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义脸上的温和笑容，在儿子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处的那一刻，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铁青。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前院的书房，步履间带着压抑不住的戾气。
“砰！” 书房厚重的门被关上，隔绝了外界。
书房内烛火通明，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陡然降临的寒意。张全义的心腹清客吴先生和管家张福早已垂手肃立在此，显然已等候多时。两人见张全义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心中俱是一凛。
“查！” 张全义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冰冷刺骨，再无半分方才的慈父温和，“给本官彻底地查！吾儿今日所言‘市井传言’，究竟从何而来？是何人胆敢在吾儿面前嚼舌根？又是谁，带吾儿去了那些乌烟瘴气之地？！”
他猛地一掌拍在坚硬的花梨木书案上，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跳：“吾儿身边伺候的人，尤其是贴身随行出府之人，都给本官筛一遍！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带坏了吾儿的狗奴辈找出来！”
清客吴先生捻着山羊须，眼中精光闪烁，低声道：“明府息怒。小郎君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所言‘市井传言’必有出处。依某看来，带小郎君外出之人，嫌疑最重。小郎君身边近仆，不过三五人，其中常随小郎君出门的，便是那书童李安。”
管家张福也连忙躬身道：“大家，李安那小子，是去年才从外院调进内宅伺候小郎君的。平日里看着还算机灵本分，小郎君也颇喜欢他，常带他出去买书或……或去城外踏青散心。莫非……是这小子在外面听了些混账话，又不知轻重地在小郎君面前学舌？”
“李安？” 张全义眼中寒芒一闪，对这个名字有了印象。记得他还曾召见过李安，也了解过他的底细。大体上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但……
张全义缓缓坐回太师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吴先生和张福的心上。
“不管是不是他，既然吾儿是在他随行时听到了这些不该听的……总之他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那么此人便留不得了。” 张全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吾儿心思纯善，重情义。若让他知道是因他一句问话而害了身边人，必生愧疚，恐伤父子之情，更扰他进学之心。”
他抬起眼皮，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刺向管家张福：“此事，须做得干净利落，神不知鬼不觉。找个由头，让他‘消失’。不要急，做事一定要细致，让他合理的消失，不要让吾儿察觉异常。事后厚待其家人，多给抚恤。明白吗？”
“紧接着，还需要尽快为云骧寻觅一位合适的伴读。这个伴读要从老家的人当中挑选出来的，毕竟知根知底。这次挑选伴读可不能马虎，一定要慎之又慎。我会亲自负责把关这件事情。这个人选不仅要对张家忠心耿耿，还要守规矩且具备一定的武力，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护’云骧。”
“是！大家！老奴明白！一定办得天衣无缝！” 张福额头渗出冷汗，腰弯得更低了。他深知“消失”二字的真正含义，也知道这“厚待其家人”的抚恤金里，必然也包含了买命和封口的代价。
“还有，” 张全义的声音更冷了几分，“查清这些谣言的源头！是哪个不开眼的刁民？还是……县衙里有人吃里扒外，故意在吾儿面前给本官上眼药？！” 他怀疑的目光扫过吴先生和张福，让两人心头又是一紧。
“明府放心！某立刻去办！定将幕后之人揪出来！” 吴先生连忙保证，心中念头急转，盘算着该从哪些人身上开刀才能最快平息县令的怒火。
张全义挥了挥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略显粗重的呼吸。
吴先生和张福不敢多留，屏着呼吸，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张全义独自坐在黑暗中，许久，才缓缓睁开眼。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望向儿子书斋的方向。那里，灯火依旧亮着。
儿子的质问声，如同冰冷的针，再次刺入他的脑海——“横征暴敛，不择手段”……“自毁根基”……“与圣贤之道相悖”……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那张总是带着威严或算计的脸上，此刻却交织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儿子质疑的恼怒，有谎言被触及的狼狈，更有一种……深藏于权力重压之下、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恐慌与动摇。
“云骧吾儿……”他轻声呢喃着，仿佛这四个字承载了千言万语，又似乎只是一个简单的呼唤。声音在空寂的书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干涩，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般。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那里原本应该有一轮皎洁的明月，洒下银辉照亮这寂静的夜晚。然而，此刻那片天空却被一朵厚重的乌云悄然遮住，月光被吞噬，只留下一片深沉的黑暗。
“为父……为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张家啊……”他的声音略微颤抖着，似乎在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波澜。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或许并非完全正确，但在这纷繁复杂的世道中，又有多少选择是真正的对与错呢？
“这世道，清流难行，圣贤之言……有时……只是……只是……”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却难以吐露。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的苦涩如潮水般涌上。
他终究没能说下去。窗外，一朵厚重的乌云悄然飘过，遮住了原本皎洁的月光，将整个县衙后院，笼罩在一片更深沉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