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清嘉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呆愣愣回答:“甚……甚好……”
“和余杭的一样好吗?”
张嘉止的脸色分明没什么变化,依旧同先前那般平静冷淡,可胡清嘉却被他问得忐忑,后背微微冒出一层细汗。
“其实……其实是我在西湖边吃的莼菜,滋味更好。”胡清嘉双手扣在一处,再次用拇指按住左手掌心,“如今已经六月,算是莼菜的尾季。若要比起来,那……自然是四月的雉尾莼味道更鲜美。”
“而且……而且……从西湖运到长安,其间过了许长时日,滋味……定是没有新鲜采摘的那般好。”
张嘉止见她说了实话,放下象牙箸,又问:“那你觉得,自己今日可有做什么错事?”
胡清嘉愣住了,头却下意识低下去,率先摆出认错的姿态。
可她没有吭声。
于是张嘉止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我问你,你可觉得自己今日做了什么错事?”
胡清嘉手上力气更重,指尖穿破那层轻薄痂皮,再次按进血肉之中。但她紧咬着牙关没开口。
哪怕她害怕得腿都在抖,哪怕她担心得一颗心七上八下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依然没有开口。
她还是没想明白,她今日到底做错了什么。
卢夫子第一回骂她,是因为她写不出考卷。纵然她心里觉得委屈,想着他总归是书院师长,她接受卢夫子的处罚。
可卢夫子说她勾勾搭搭、搬弄是非,她却连那顾云旗是谁都不认识,她同他搅弄什么是非呢?
卢夫子这般,简直……简直就是蛤蟆夜哭!
但杨博士有一句话没说错。
无论如何,卢夫子都是师长,做学生的,怎么能和老师顶撞呢?
想来,侯府的长辈们也是这样想的。
胡清嘉越想越心乱,头颅更低,指尖更用力。
“胡清嘉,你告诉我,你做错了吗?”
胡清嘉本就心乱如麻,此刻听张嘉止寸步不让、步步紧逼,心底那根紧绷的弦骤然绷断。
她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没错……”
“错了吗?”
“……没错!”小娘子坐在那里,嗓音沙哑,浑身颤抖。
“既没错,那便把头抬起来。”
胡清嘉愣在原地,眼中露出几分茫然,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没做错事,便不要低头。”
张嘉止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仿佛一把重锤锤在胡清嘉心间。
他瞥见小娘子掌心杂乱无序又深浅不一的血印子,心中微叹一口气,伸手过去将那只受苦受难的左手给解救出来。
张嘉止手掌宽大,手指却修长,隔着衣衫轻轻一握,便握住胡清嘉大半截小臂。
“手不疼么?”
那话仿佛点醒了胡清嘉,使她骤然回过神来。神思归窍以后,她便感觉从手臂处源源不断传来一阵温热。
胡清嘉终于完全清醒,小声说道:“多谢表哥……”
张嘉止适时松手,“表妹可曾读过《道德经》?”
胡清嘉摇头,茫茫然望着他。
“老子言,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
“天覆盖众生,地承载万物,道无所不包,所以它们大。那人为什么大?”
胡清嘉还是摇头。
张嘉止望着她,眼帘半垂,深邃眼眸好似一池秋水,平静而沁凉,一点一点抚平胡清嘉心头惶惶。
“不是因为谁是天潢贵胄,也不是因为谁是勋爵权贵,是因为人会效法天地、参悟道理。”
“你要学天行健,要学地势坤,要学天地间浩然正气,只是因为你要成为一个大人。”
“没有任何别的理由,也不需要别的理由。”
这番话,听得胡清嘉仿佛直升云端。
她的心是轻飘的,一直以来压在她心头的那块沉重巨石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什么品格是她胡清嘉不配的。
哪怕她无母可恃、生父不慈,哪怕她门庭不显、出身卑微,她都可以成为这世间顶好顶好的人。
被人污蔑了,那便尽管去争、尽管去辩,绝不要低头认错、委屈求全。
胡清嘉慢慢将头抬起来,弯曲脊背挺得笔直,瑟缩怯弱的眼神逐渐变得明亮坚定起来。
她没再回避张嘉止的目光,就连说话声音都更加沉稳有力,“我明白了,多谢二表哥。”
张嘉止见她真的把话听到心里去,便也不再多言,只用公筷夹了一筷子胭脂鹅脯在胡清嘉碗中,“继续用膳吧。”
胡清嘉看着那块鹅脯,抿唇,嘴角轻扬。
真好。
世子好,老夫人好,姐姐妹妹们好,侯府也好。
用过晚膳,胡清嘉便从玉书斋离开,回去的脚步轻快而欢畅。
既然她没做错事,那杨博士和卢夫子说的那劳什子三日闭门反省也就不用放在心上。
换句话说,书院给她放了三日假呢。
她又能睡三日懒觉。
张嘉止处理完她的事,便叫人去松鹤院传话。
乔嬷嬷听了那句“域中有四大”,神色微愣,语气迟疑,“世子今日怎的同胡娘子说这番话?若是胡娘子没想透这话的意思,日后行事太过张扬,招人记恨、给府上惹祸该怎么办?”
老夫人正眯着眼看书,听她这话,倒是笑着咳了两声,“又不是五娘六娘,她那猫儿一样的胆子,再怎么也不至于捅破了天,侯府难道连这点事都撑不住?”
“再者,一个猴一个栓法,说到底待在我张家,算是她寄人篱下。她那混账老子都不给她撑腰,难道麟振同她说侯府给她兜底她会相信?”
“咳……拿这话激她罢了,”老夫人摇摇头,“那些个什么女子当贞静柔顺的话,只当是耳边风。小娘子的性子太软,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像我瑛儿……”
话赶话说到了这儿,老夫人突然面色一僵,脸上骤然没了笑模样。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
她那让人放心不下的小女儿啊!
乔嬷嬷自然知道老夫人心结所在,沉默着上前握住老夫人的手,无声宽慰。
夜深了,松鹤院的灯没过多久便被熄灭,倒是玉书斋上下还灯火通明。
张嘉止放下手中宣笔,身子卸力向后靠到椅背上。他轻轻揉按酸痛手腕,眉宇间流露出几分疲惫。
最近案子多,一桩接着一桩地来,还桩桩都是大案、要案,陛下压得紧,御史台催得急,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世子,天色不早了,您要歇息了吗?”丫鬟秋兰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询问。
张嘉止点头,起身往耳房走,嘴里不忘叮嘱:“一会儿将桌上那张拜帖封起来,明日一早让泠风送到日新书院去。”
秋兰应了声好,接过张嘉止脱下来的外袍。
倒是江离多问了一句:“世子是要去解决胡娘子的事?”
张嘉止低头望着那盆热水,眸光沉沉。许久,他才将手伸进金盆,搅起阵阵涟漪。
靖海侯府的人,岂容他人随意折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