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柔走到桌边,将那个被林墨轻蔑地称为“地摊货”的手提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中央。打开卡扣,里面整齐排列的深色玻璃瓶和几本厚厚的、边缘磨损的笔记本露了出来。笔记本的封面是深沉的墨绿色,边角因为长年翻阅而微微卷起、发白,透出一种被时间摩挲过的温润感。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抚过笔记本粗糙的封面,又依次触碰过那些冰凉光滑的玻璃瓶身。
指尖接触到熟悉的器物,心底那股巨大的空洞和恐慌,似乎被某种坚实的东西稍稍填补了一些。这是她的堡垒,她的战场,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拉开沉重的椅子坐下,翻开最上面那本墨绿色的笔记本。纸张有些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和符号,那是她多年积累的心血,无数个日夜与香气对话的印记。她拿起笔,拔开笔帽,金属笔尖在纸页上悬停了几秒,然后,落下。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啃食桑叶,细微却充满了专注的力量。她微微蹙着眉,眼神紧紧锁在那些复杂的分子式和香气描述上,完全沉浸到那个由嗅觉构建的世界里。窗外城市的喧嚣、套房里另一个男人的存在、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新婚氛围,都被这沙沙的书写声和萦绕鼻尖的、笔记本纸张特有的陈旧墨香隔绝开来。
时间在笔尖的移动中悄然流逝。直到手腕传来隐隐的酸痛,苏雨柔才从那种忘我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她放下笔,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看向窗外。天边已泛起一层极淡的灰白色,黑夜正被一点点驱散。
新的一天开始了。属于“林太太”的一天。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衣帽间。里面早已挂满了各大奢侈品牌当季的新款,琳琅满目,珠光宝气。苏雨柔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衣裙,指尖最终停留在一件剪裁利落的米白色丝质衬衫和一条深灰色羊绒半裙上。简单,得体,符合一个豪门新妇该有的低调优雅,也足够掩盖她彻夜未眠的憔悴。
换好衣服,对着镜子,她拿起梳妆台上的粉底液,仔细地遮盖掉眼底淡淡的青影。镜中的女人,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神情已然恢复了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那双眼睛,深黑如墨,昨夜翻涌的痛楚和脆弱被强行压到了最深处,只剩下一种认命后的沉寂。
她拉开卧室的门,走了出去。
巨大的客厅里空无一人。清晨稀薄的光线透过落地窗照进来,给昂贵的家具镀上一层冷清的光晕。空气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系统运转发出的极细微的嗡鸣。
苏雨柔径直走向厨房。开放式厨房一尘不染,锃亮的不锈钢厨具和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面,整洁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像橱窗里的展示品。她打开巨大的双开门冰箱,里面塞满了各种进口食材和饮品,琳琅满目却冰冷生硬。她拿出吐司面包、鸡蛋、牛奶,动作有些生疏地操作着那些陌生的、高级的厨具。
很快,简单的早餐摆在了餐桌上:煎蛋、烤吐司、温热的牛奶。分量是两人份。
她刚在餐桌旁坐下,主卧的门开了。
林墨走了出来。他换上了一身铁灰色的高定西装,挺括的线条勾勒出宽肩窄腰的优越身形,每一寸都透着冷硬的精英气息。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深邃的眉眼。他似乎刚洗过澡,身上带着清爽的剃须水味道,混合着一股淡淡的、属于顶级雪茄的烟草余韵。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一边走一边快速浏览着屏幕上的数据,眉头微蹙,全神贯注。
他径直走向玄关,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餐厅里那个安静坐着的人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
苏雨柔握着牛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温热的杯壁也无法驱散指尖的凉意。她垂下眼睫,看着餐盘里金黄的煎蛋。
就在林墨的手快要触到玄关柜上放着的车钥匙时,苏雨柔的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早餐准备好了。”
林墨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正式地落在了新婚妻子的身上。那眼神带着审视,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从她身上那套价值不菲却刻意低调的衣着,到她面前那份简单得甚至有些寡淡的早餐,最后,定格在她低垂的、沉静的脸上。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一丝波澜?一点期待?或者昨夜被他刺伤的痕迹?然而,什么都没有。那张脸像一张精心描摹的面具,苍白,平静,毫无生气。
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嘲弄掠过林墨的眼底。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中的平板,手指在上面快速滑动了一下,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必。我有晨会。”
话音刚落,他已拿起车钥匙,转身拉开了厚重的大门。清晨微凉的风卷着外面车流隐约的喧嚣涌进来,吹动了苏雨柔额前一丝不听话的发丝。门随即在他身后干脆利落地关上。
“咔哒。”
轻微的落锁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雨柔握着牛奶杯的手指,缓缓松开了。杯中的牛奶依旧温热,但那股暖意似乎再也传递不到指尖。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对面那份丝毫未动的早餐上,煎蛋的边缘已经不再冒出热气。
然后,她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牛奶,小口小口地喝完了。牛奶滑过喉咙,温温的,却带着一种莫名的滞涩感。
放下杯子,她站起身,开始收拾餐桌。动作依旧平稳,有条不紊。将那份完好的早餐倒入厨余垃圾桶,清洗餐具,擦拭光洁的台面。每一个步骤都完成得一丝不苟,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做完这一切,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彻底苏醒,车水马龙,喧嚣鼎沸。而室内,只有中央空调单调的送风声。
苏雨柔走回那间属于她的卧室,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华丽的世界。她没有走向那张看起来无比舒适的大床,而是径直来到书桌前。
墨绿色的笔记本摊开着,停留在昨夜未写完的那一页。旁边放着几支滴管和几个装着不同精油的棕色小瓶。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香气分子,前调是清冽的佛手柑和略带辛辣的黑胡椒,中调是馥郁的玫瑰和沉静的雪松木,基底则隐约透出温暖的琥珀和广藿香的深邃土壤感。几种气息交织碰撞,带着一种未完成的、亟待驯服的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