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渊去松鹤堂看望祖母,穿过回廊时,忽闻假山后传来低语。
他本想快步离开,却在听到那带着江南特有的温软嗓音时,鬼使神差地放轻了脚步。
“小姐,您的手腕还肿着,大夫说了最好多休息几日,你倒好,才第二日就开始抄经书……”白露的声音带着心疼。
“无妨的,我伤的是左手,而且那日与明嫣妹妹争执,原是我的不是。”沈清梧的声音轻柔。
“分明是二小姐先推的您!”白露突然提高了声调,又急忙压低,“您看这抄经的纸,都要咱们自己掏银子买。昨儿个连二少爷送的那串珠子都拿去当了。”
陆明渊站在原地,脑海想起陆明远兴冲冲地找他借了二百两银子,原来是买珠串来送人。
想到陆明远那不着调的性子,却对着沈清梧献殷勤,心中无端涌起一股烦躁。
永宁侯府库房里什么上等宣纸没有?偏要特意去外头买?
这拙劣的刁难手段,他在侯府这些年见得还少么?
“二表哥的心意我记着呢。”沈清梧轻声道,“等过些日子,等手里宽泛些,到时再赎回来吧。”
赎回是不可能赎回的,死当还多二十两呢。
“只是这些日子要辛苦你同我受些委屈了。”
“我不觉得委屈,就是心疼小姐,若是老爷和夫人知道了,不知道有多伤心。”
“别说了。”沈清梧轻叹,“二妹妹学规矩已经够辛苦了,我得了几日闲,不过是抄些经文,若是能让祖母宽心些也好。”
白露愤愤不平:“二小姐哪里辛苦了?这规矩本就是因二小姐而起。前些日子徐嬷嬷对小姐那般严苛,对二小姐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脚步声渐远,话语声也渐渐听不真切了。
陆明渊站在原地,素来温润的眉眼此刻冷若寒潭。
他垂眸看着腰间玉佩,指腹无意识摩挲着上面的“慎独”二字。
风过回廊,卷起几片落叶。
转角处,一片素白的衣角静静垂落。
沈清梧眸光幽深地望向陆明渊所在的方向。
她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腕间的素纱在风中轻轻飘动。
……
“清梧养伤期间不能侍奉祖母,实在愧疚,特意抄写了经书为祖母祈福。”
沈清梧盈盈下拜,双手捧着一卷经文。
老夫人接过经卷,展开的瞬间神色微动。
纸上字迹方正圆润,正是佛门常用的“金刚体”。这种字体最难摹写,需得心静如水方能得其神韵。
“你这孩子,明明让你好好歇着。这字体是我最爱,倒不想你小小年纪竟能写得这般好。”
沈清梧温顺一笑:“凑巧临摹过。”
当然不是凑巧,上一世为了能讨得侯府众人欢心,她把他们的喜好记在心里。
这手枯燥无味的字体,也是为了讨好老夫人而特意苦练而成。
现在刚好派上用场。
帘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陆明渊进来时,正撞上沈清梧抬眸的瞬间。
只见她面色倏地苍白,看了他一眼便迅速低头,只能看见那头漆黑如墨的青丝垂落,衬得脖颈愈发纤细脆弱。
“渊儿来得正好。”老夫人笑道,“还没见过你这表妹吧?”
话音刚落,陆明渊敏锐地注意到沈清梧的身形微微一颤,交叠在腹前的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意识到——她在害怕。
怕他将那日的刻薄言辞当着老夫人的面说出来。
想到她明明手腕有伤,却还要抄写佛经,只为了能讨祖母的欢心。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泛起一丝不悦,他面上不显,依旧温和如初。
“未曾见过。”他刻意放柔声音,拱手行礼,“表妹安好。”
只见她纤长的眼睫轻轻一颤,似是暗自松了口气,低声道:“世子安好。”
老夫人看着两人之间的相处,心里有些满意。
渊儿可是她寄予厚望的侯府世子,是断断不会被这些空有几分姿色的人所影响。
她笑着问了陆明渊几句朝中事务,又温声劝勉。
沈清梧见状,识趣地行礼退下。
陆明渊面上仍恭敬应答着祖母的话,目光却微微偏了一瞬,望向她离去的方向,直至那抹素色衣角彻底消失在视线。
回松涛院的路上,青石小径旁的迎春花开得正盛。
陆明渊想起方才在松鹤堂,沈清梧行礼时从袖口露出的那截手腕。
白玉似的肌肤上,一道红肿伤痕格外刺目,像是上好的宣纸上洒了朱砂。
“去库房取一盒白玉生肌膏,送去听雪轩。”
想到库房管事对听雪轩的刁难,他决定好好敲打一番。
不管以前的身份是什么,既然入了侯府,那便是侯府的小姐。
堂堂侯府,若是抄写经书的纸还要去外面买,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他这样做,也是为了维护侯府的脸面。
沈清梧回到听雪轩。
趁着锦瑟出去倒水,白露小声问道:“小姐,刚刚咱们说话,世子应该听到了吧?”
“等会就知道了。”沈清梧嘴角含笑。
她早就打听清楚,知道陆明渊前些日子忙于兵部事宜,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回府。
今日得空,定是会来看望老夫人。
果然没多久,就听到春桃前来禀告,说是世子身边的人送东西过来。
看来今日这场戏没有白演。
沈清梧闻言,指尖微微一顿,随即蹙眉,当着锦瑟的面露出几分不安:“这药膏太贵重了,我不过是磕碰了一下,哪里值得用这么好的药膏。”
她抬眸看向锦瑟,语气犹豫:“要不,还是退回去吧?”
白露连忙劝道:“小姐,您这伤虽小,但若留了痕迹反倒不美。世子既送来了,想必是看在您今日替老夫人抄经的份上,体恤您辛苦。若执意退回,反倒显得生分了。”
锦瑟站在一旁,目光在那精致的药盒上转了一圈,心里也同意白露说的。
世子为人温和,对老夫人也十分孝顺。
今日必定是因为老夫人看重表小姐抄的佛经,这才顺带着赏赐。
若表小姐执意推辞,反倒显得不识抬举。
于是她也笑着劝道:“是啊,小姐,世子一片好意,您就收下吧。再说了,您的手腕若不好好养着,老夫人见了怕是要心疼的。”
沈清梧似是被说服了,轻叹一声,终于点头:“既如此,便收下吧。”
她指腹轻轻抚过精致的药盒,白玉瓷面触手生凉,就像陆明渊一般,看似温和,实则冷心冷情。
她垂眸,唇角极轻地弯了弯。
既然已经开始,那就让他,一步一步,再难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