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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知是不是有孕的缘故,近来林槿禾总是多愁善感,时常想起从前在崔府的日子。

那时的她,因出身微末,又不懂规矩,初入崔府时,她笨手笨脚,连研墨都会溅出砚台,更别提替他整理书卷时。

那时的崔植性子冷,规矩严,见她愚钝,便沉了脸色,执起戒尺,重重打在她掌心。

每当这个时候,林槿禾就咬着唇,不敢喊疼,只低垂着头,眼眶发烫。

她怕极了,怕他嫌她无用,怕他将她赶出崔府,怕自己又要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

可崔植并未赶她走,只是逼着她读书习字。

起初,她只是为了不挨罚,才硬着头皮学。

可渐渐地,那些墨香浸润的纸张,那些横竖撇捺的字句,一点点撬开了她蒙昧的心。

她开始懂得,原来“关关雎鸠”不只是鸟鸣,原来“青青子衿”藏着相思,原来“死生契阔”是这般沉重。

她读得越多,便越明白。

崔植待她,其实极好。

他虽严厉,却从未真正苛待过她;他虽冷言冷语,可若她病了,他总会默不作声地让人煎药送来;他虽总说她愚笨,可每回她背出一段诗文,他眼底总会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开始偷偷看他。

看他执笔时修长的手指,看他垂眸时微蹙的眉峰,看他立于廊下时,被风拂起的衣袂。

她知道自己不该妄想。

她是奴,他是主。他是中原士族崔氏的公子,前途无量;而她,不过是低贱的婢女,甚至在遇见他前,连自己的命都不属于自己。

可喜欢一旦滋生,便如藤蔓疯长,缠绕入骨,再难剥离。

那时的日子,像是偷来的。

她贪恋着每一个能靠近他的清晨,贪恋他执笔时微微蹙起的眉,贪恋他偶尔瞥向她时,眼底那抹她自以为是的温柔。

她甚至痴心妄想,他教她读书习字,是不是因为在他心里,她终究是特别的?

可这一切,都在他亲手将她送入宫中的那一刻,被碾得粉碎。

原来,他教她识字,不是为了让她读懂诗里的相思,而是为了让她能更好地替崔家笼络圣心;他让她读书,不是盼她明理,而是为了让她在帝王枕畔时,能说出更漂亮的话。

她不过是他精心打磨的一枚棋子。

可即便如此,他仍不肯放过她。

宫墙深深,她已是天子的人,可崔植却仍旧在暗处死死攥着她的命脉。

他借着权势出入宫廷,借着昔日的主仆情分逼她就范。他在最危险的时刻凌辱她,甚至说出她不过只是崔府的奴,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话。

那一刻,林槿禾终于彻底清醒。

曾经那些小心翼翼的倾慕,那些藏在诗书字句里的痴心,全都化作了彻骨的恨。

她恨他的虚伪,恨他的残忍,更恨他,从头到尾,都只把她当作一个可以随意践踏的玩物。

爱意熄灭后的灰烬里,生出的恨,往往比恨本身更锋利。

于是,她最终杀了他,结束了这场孽缘。

思绪收拢,卧在榻上的林槿禾抚摸着尚未隆起的小腹,沉沉叹了口气。

或许因为近来有孕身体倦怠,望了眼正晌午的日头,被政务所累的林槿禾最终沉沉睡去。

日头偏西时林槿禾才转醒,青书捧着热帕子进来,说韩纾已经在廊下候了半柱香时间。

她随意披了件月白衫子,虚虚将玉足塞入鞋中就转过屏风,抬眼就见着跪在光影里的身影。

“快起来让我瞧瞧。”

林槿禾抓住韩纾胳膊,

“瘦了,塞北的风沙最磋磨人,你兄长对柔然一战,如何?”

韩纾知道她最关切的是什么,从怀中掏出了那叠战报呈送她面前。

“与柔然一战大捷,兄长特命我将战报送来给太后过目。”

林槿禾拿起那战报,将韩纾一把拽坐到软榻上,她半个身子歪进锦垫里,鬓发散乱地念着战报。

读到一举挫败柔然大军,直捣王帐时突然笑出声,一扫这几日因朝中政务而笼罩的阴霾。

“今夜宿在宫里吧。”

林槿禾放下战报,侧身对着青书吩咐起来,

“青书,去取一套新寝衣来。”

“太后还是要多挂怀些身体。”

韩纾见几年不见,林槿禾竟瘦了这么多,不觉有些心疼。

“既然你回京了,就多在京中陪陪我吧,最近总是嘴馋起你从前在崔府做的糍粑糕。”

韩纾清楚林槿禾其实是个念旧的人,如果不是崔植实在掣肘得紧,她是绝不可能走到杀他的地步。

“好。”

见林槿禾实在缠得紧,韩纾只能无奈答应。

更鼓敲过三响,林槿禾蜷在床里侧忽然轻声道,

“阿纾,等你兄长回来,我们一起去崔府的树下把你兄长酿得那坛酒挖出来吧。”

林槿禾不说,韩纾都快忘了,那些酒已经被崔植在世时砸了个稀巴烂。

“阿禾。”

韩纾久不唤这个名字了,而今一叫倒显得有些扭捏。

这个称呼也让林槿禾正在掖被角的手僵在半空,自她入宫后,韩纾就再也没这么唤她。

“怎么了?”

林槿禾见她欲言又止,于是开口询问起来。

韩纾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开了口,“兄长说北疆暂时有事,不能听召回京中。”

“韩茂把持北疆多年,而今柔然此战大捷,他为何不回京?”

黑暗中韩纾看不清林槿禾的神情,只能听到她的语气越来越凝重。

“他这是想造反?”

崔植被打得一连在府上将养了好几日。

出乎他所料的是谢绥的人缘竟是如此之好,他这躺的几日里,一连送走了好几拨上门探望的好友。

崔植并不清楚谢绥的为人,只能装起不来身,让贴身小厮三七将人赶紧打发走。

三七也觉得自家公子从那日庆功宴回来后就越发奇怪。

不仅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神神叨叨些有的没的,还总喜怒无常,一点都不似从前和风细雨般模样。

崔植在谢府将养了七日后才勉强能下床走动。

这些日子,崔植好好谋划了一下他手上先而今还存有的势力,并趁此机会向那些留下的暗桩发去信件,本以为不说十之七八,好歹也有个三四个能用吧。

不曾想,他辛辛苦苦留下的暗桩就只剩下了一处,其余都被林槿禾连根拔起。

望着信件中对他从前留存势力的细数,崔植的眼前是黑得不能再黑。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崔植收好信件,推门皱眉望去,只见府中管事慌慌张张跑来。

“公子,宫里来人了!说是太后娘娘赏了伤药。”

崔植心头一紧。那日廷杖之痛犹在背上,如今林槿禾突然示好,反倒让他警觉起来,一时间也不清楚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他示意三七扶他起身,刚整理好衣冠,就见一名宫女捧着锦盒走了进来。

“谢大人。”

宫女福了福身,

“太后娘娘说,那日责罚重了些,特意让奴婢送来西域进贡的金疮药。”

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她还真当他崔植和谢绥一样好糊弄。

崔植虽说心中讥讽,但面上还是恭敬地将盒子接了过来。

“多谢太后体恤。”

待人走后没多久,崔植这才打开匣子,却见瓷瓶底下压着一张纸。

崔植拿出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速去北疆,带回韩茂,若是韩茂誓死不从,可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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