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南到上京,少说也要十数日的时日,何况楚歌身子骨不好,行程自然就慢了下来。
一行人走走停停,因着楚歌路上又病了一场,耽误了行程,到了夜里还没有赶到建安城,只能就地扎营了。
随行的侍卫受了楚歌的安排,便也将沈欢欢当成贵人,不敢怠慢。
篝火升在马车跟前,分了两簇,一簇架着铁锅,上面熬着肉汤,另一处则是砂锅,中药味熏得沈欢欢眼泪都要落了下来。
莫说喝下去,单闻着,沈欢欢都觉着肺腑被苦味浸透了,更别说楚歌每次都将那汤药一饮而尽,实在是耸人听闻。
老实说,沈欢欢少时也曾去过桓王府借住了小住了几月,对桓王府虽是记不太真切,但却从未听说桓王府有这么一个病秧子。
她侧坐着,同煮汤的侍才搭着话:“我倒是记得,楚二公子原先也是跟着老桓王提枪上阵的风流少年,现下怎么病成这样了?”
上京在北,蜻蜓山处南,对于上京的风貌她也不大了解,只知道她爹同桓王兄弟交好,当年带兵西上的时候,便许下了婚约。
再后来,两家来往颇为亲密,她也就去了上京,借住了几日。
记忆中的桓王府早就朦胧起来,她只记得王府里公子很多,楚歌当时也不过六七八岁,也是楚二公子。
后来桓王战死,其弟承了爵,便又将楚歌过继到膝下,用桓王府泼天的富贵养着。
侍才也应着:“公子原先身子是好,只是当年白马坡一战,公子生父与长兄皆皆战死,公子也便害了一场大病,那日之后,便落下了病根。”
沈欢欢不由得一阵惋惜。
她早些年听说过此事,楚大伯对她一向很好,总爱抱着她摘桃子,却未曾想也是战死沙场。当年她还抱着她娘哭了一宿,也是长大之后才渐渐忘了。
但楚叔父待她的好,她却是一直记得的。
至于楚歌的亲兄长,沈欢欢拨弄着火堆——
其实按理来说,那才是她的未婚夫。
只是楚樾战死之后,桓王府送话来说,日后楚璃承袭爵位仍是世子,况都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到底也是有些感情,不如再续婚约,转嫁给楚樾的堂弟,楚璃。
当时朝廷剿匪日益严重,她爹自觉日后她断然是嫁不出去了,也找不到比桓王府更好的人家,自然欣然应下。
也正因此,沈欢欢便更不想嫁入桓王府。
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玩笑一般,竟还可以兄死嫁弟,还是从未有过渊源的堂弟。
她无可无不可地点头,想在脑袋里汲取一些关于楚樾的记忆,但却找不到什么线索。
楚家大哥比她大了近有十岁,便是这位二公子,也长她五岁。至于那位未婚夫,她更是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小时候常常带她一同玩乐。
但要说相貌人品,也记不真切。
侍才见她没有说话的兴致,笑着给她盛了一碗 :“姑娘这一路辛苦了,咱们还有三日的路程,便能到了上京了。”
沈欢欢道了一声谢,捧着大碗,也没客气,低头尝了一口,当即赞道:“这一路当属你的手艺最好。”
侍才腼腆一笑:“那姑娘您先坐着,我去给公子送些。”
楚歌见不得风似的,一路上几乎都在马车里坐着,反倒是侍才和医侍进进出出,显得万分忙碌。
也得亏桓王府家财万贯,修整出那么一驾马车,便是容纳十个人也不在话下。
她收回目光,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有银子真好。
马车里,楚歌只披了一件外衣,静静地坐着。
侍才和几位医侍都低垂着目光,面色凝重:“公子,单凭楚河一人,断然动不了老王爷。属下查了许久,发现当年截断皇粮的,是一些山匪。”
“山匪。”楚歌扯了扯唇瓣,隔着帷幕,望向那火边静坐的身影:“意料之中。”
只是不知道,沈家在其中出了多少力。
医侍接过侍才端过来的骨汤,递给了楚歌。
但露出来的一双手,分明是策过马挽过弓的,绝不像是寻常医侍。
都是以前王府的旧人,后来楚河接管了桓王府,这些人一边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全扮做一些不起眼的杂役陪在楚歌身侧。
“公子还是好生修养,不必思虑太多。”
楚歌接过来,没有多说。
几人见他面露隐忍,知道他是旧病又犯,生怕被殃及,纷纷起身告退。
马车一刹静了下来,楚歌紧捏着瓷碗,像是在强忍着什么,手臂上青筋狰狞又清晰。他却一动不动,连声都没露出来一丝。
自他十二岁起,这种剧痛就烙在他的脑袋上,隔三差五地犯上一次,提醒着当年白马坡的惨状——刺入他父兄胸膛的长剑,与寻常判若两人的叔父,临时倒戈的将士将桓王府的人马逼得退无可退。
整个白马坡战火燎原,全都是他族人亲信的血。
长兄盯着他藏身的地方,用尽了最后一口气,说了五个字。
好好活下去。
天是红的,地也是红的。
叔父取下刺入他父王胸口的剑,带着五万精兵,踩着他父兄的血,决绝离开。
楚歌猛地睁开眼。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眼中的疯狂。
十年如一日,日日在眼前。
楚樾的声音还在耳畔徘徊,他盯着手中的骨汤,心口一阵恶心。
沈欢欢正喝得痛快,就听到一阵瓷碗破碎的声音,她略微抬头,就见那马车里开了个口,汤碗茶盏被随意地丢了出来。
风推开了窗,借着那缝隙,她却看见了马车里的人影。
她心头一跳,想定睛再细看,却见楚歌仍旧是楚歌,全无半点不同。
她松了一口气,只当是夜色深沉而火光朦胧,看错了容颜。
楚歌这病秧子,哪里会有那样阴狠的神情,倒是让人胆战心惊。
她勾起唇,对楚歌甜甜一笑,招呼着:“不好喝吗?”
营地里的人皆皆倒吸一口冷气,在心里捏了把冷汗。
楚歌怔了怔,到底压下了心口的恨意,强撑出一抹笑:“吃了药,有些恶心。”
“哦。”沈欢欢想了想,起身走到了马车的窗下,踮起脚从袖袋里掏出来几粒蜜饯,递给了楚歌:“那药太苦了,尝一尝这个。”
“…….”楚歌怔怔盯着那掌心中的梅子,一时间接也不是,推也不是。
他从不吃这些陌生吃食。
但沈欢欢还面露殷切地望着他:“尝尝呀?可甜了,这是蜻蜓山上特制的,寻常人我可舍不得给他吃呢。”
楚歌犹豫了片刻,到底缓缓抬手,取了一枚含在嘴里。
夜风幽凉,吹乱了他散在身后的发,露出来一双苍白眉眼,却让沈欢欢心口一跳。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解下袖袋里的果囊,一股脑地全塞给了他。
“你,你多吃些,便不苦了。我娘说,生病的人得多吃些东西,这样才能好得快些。”
糖粉在舌尖化开,竟还带着些荷叶的清香。
楚歌思绪一下子远了起来,他垂眸望着撑在车前的女子,背后的篝火将她的眼睛衬得又黑又亮,熠熠生光。
他喉头滚动了两下,低低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沈欢欢这才放下心来:“那你先歇着,若是你喜欢,待我去上京城,再做给你吃。”
楚歌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但却猛地咳出来了一口血。
沈欢欢一惊,忙掏出手帕给他擦着嘴角的血,吓得声音都颤了几分:“怎么了?怎会无端吐出了血?可是病又重了?”
那温热的掌心就覆在他的脊背,他压下眼前那些迷乱的错觉和往事,只在破碎的记忆之中,紧紧拽住那双手。
沈欢欢不知他怎么突然用了这么大的力气,但见他咳得猛烈,也没收回手,只静静地让他攥着。
长发遮住了他的眉眼,他躬在马车的一角,手上青筋暴起,像是强忍着剧痛。
沈欢欢觉着自己的手腕都要断了,她喊着:“楚歌?你没事吧?医侍呢?医侍——”
她喊了几声,才听见楚歌抬起头,一改往日的温和,只双眼发红,带着难以言说的疯狂与偏执。
她一时被骇到,条件反射地想要退后一步,却被猛地一拽,险些磕在马车之上。
这动静逐渐唤醒了楚歌的神智,他目光渐渐聚焦,陡然从白马坡的惨状中抽身,整个人陡然一松,才露出一抹苦笑。
“欢欢,吓到你了。”
沈欢欢头一次见到他发病,心里说不害怕自然是假的,可如今再对上楚歌这样温存柔弱的一面,便又多了几分怜惜。
她语调也柔了下来:“无碍,你先歇着,若是有事再叫我便是。”
楚歌轻轻点头,目光落在沈欢欢发红的手腕上,又深沉了几分。
那抹红,印在手腕之上,说不出的刺目——让人想要留下更深,更重的印记。
他微微抿唇,到底是摁下心头的欲念,落下来帘子。
不能太急,会将人吓走的。
他嘴角轻轻勾起来一抹笑,没有什么温情,只是彻骨的阴冷。
他默不作声地望着那俏丽人影,茕茕火光衬得她眉目多了几分艳丽,少了些娇憨,唯独一双眼睛,是亘古不变的清亮有神。
沈欢欢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总觉着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偷窥她,但视线转了一圈,却没有在四下瞧见什么野兽,也只当是错觉。
那背后发毛的感觉,乃至她回到马车里才压下去了一些。
沈欢欢松了口气,翻来覆去却睡不着,脑袋里却全都是楚歌因病咳血的模样。
她抬起手,借着月光,瞧着自己手上的青紫。
该有多疼…..才能有这样大的力气。
……
上京的风水当真要比江南的养人一些,过了建安城,楚歌倒不常在马车里坐着了。
春色渐深,日头也暖了起来,吹不散人。
眼见上京城近在眼前,沈欢欢正琢磨着如何同楚歌分别,毕竟她若是前去退婚,总也是正式登门拜访,若是跟楚歌回去,到底有些不成体统。
一听说她要离开,楚歌神色怔了怔:“难不成是我怠慢了恩人?”
“这倒也不是,只是…..嗯,我前去上京还有些要事。”
“那恩人在上京可有落脚的住处,待我身子好转了些,必亲自前去拜访。”
沈欢欢搪塞着:“我还未商定,日后再说。”
楚歌分外耐心:“既然没有住处,姑娘你也是我的恩人,必不能薄待了你。不妨就跟我回府小住几日,待到寻到住处,再离开也不迟。”
沈欢欢有些犹豫。
毕竟她现在离开楚歌,当真只能浪迹街头了。
楚歌又道:“若恩人执意不去做客,我倒也不强求,只是京城如今不太平,姑娘又是生客,难免不便。不如先随我回府,你若是不愿待在王府,我再替你安排了住处,隔日再走也是无妨的。”
沈欢欢还想再说,却见楚歌笑容真切。
“就当是劳烦姑娘前去王府,帮我制些蜜饯。若不然,我可是连药都吃不下了。”
他这样一说,沈欢欢却也不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雨晴在一旁小声道:“姑娘,反正咱们也是去桓王府解除婚约的,避与不避都是一样的。更何况,你我都没来过京城,身上又无盘缠……”
行路难行路难,没钱处处都是难。
眼下她不太清楚桓王府的情境,贸然前去说取消婚约难免有些莽撞,毕竟她一张嘴巴,哪能抵得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如此,还不如先以楚歌友人的身份去探探口风。总归上京城也无人认识她,只要她避过王妃娘娘,隔些时日再登门拜访也是可以的。
她道:“只能再麻烦楚公子一回了。”
楚歌病痛消减了大半,眉目是越发清朗,单单笑着,便让人移不开眼睛。
“应该的。”
沈欢欢不敢多看,一时间很有些手足无措的意味,又同楚歌闲扯了几句,可却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楚歌的笑颜。
她心头酸酸的,却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那情意很软,叫风一吹就更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