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银票上白纸黑字红印,全是楚府的官印。
方才他才从楚府回来,自然知道这一千两银票从何而来。
他眸光隐隐有些碎裂,竟是不敢相信,沈欢欢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楚歌本就身体娇弱,这些年都是精心调养着,稍有不慎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可沈欢欢竟为了一千两,如此铤而走险。
他早知沈欢欢是土匪出生,但这些时日的相处,也觉着其只是比寻常女儿家多了些娇蛮,远不是寻常土匪的脾性。
他捏紧那张银票,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欢欢,你实话实说,这银票到底从何而来。”
沈欢欢敏锐地觉着叶璃神色不太对劲,当即有些心虚,便道:“借,借来的,只是…..手段有些强硬…..”
“有些强硬?”
把他那半死不活的弟弟从半路拐走,杀了护卫,又藏匿踪迹,害王府侍卫差点将整个扬州城翻了过来——这就是有点强硬?
楚璃说不出重话,但言语却压着怒气:“整个扬州都知道,昨日桓王府二公子失踪,被劫匪勒索了一千两,现下你就拿着楚府的银票送到我跟前,说是借的——”
“什么?”
她刚回扬州,银票还没揣热乎,如何全城的人都知道了?
楚璃瞧见她的神情,便知晓了原委,心中失望有些,但到底都是家事,闹得不能太过难看,语气就软了一些:“不义之财不可取,欢欢,倒不是我凶你,只是——”
话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了声音。
“公子,老爷传信来了。”
桓王如今在西境驻守,家书向来是送到京城,如今转到了江南,只怕是战事上有些吃紧。
他叹了一口气,将银票塞回沈欢欢怀中,淡淡道:“将着银票还回去,好好同他赔个不是,免得伤了和气。你且回去等我,待我夜下回来,领你前去楚府。”
“……”
沈欢欢还没来得及多说,叶璃的身形已经消失在茶馆。
她盯着手中的银票,不免觉着委屈。
都说了是借的,这叶璃怎么就不相信呢。她又没有伤人,就是连土匪演戏都只是用刀背将人砸晕了。
若不来这一遭,楚府怎会平白无故借钱给她?
为何这叶璃就断章取义说她是抢的?
她心里也怄气,不要就不要,就当是她好心做了驴肝肺!
雨落和雨晴自然知道她昨夜干嘛去了,更何况外面桓王府二公子遇刺一事是传得沸沸扬扬,便是不想知道都困难。
雨落知道这事确实是沈欢欢的不是,但到底是自己家姑娘,又气不过楚璃的态度:“那叶璃什么人呀!枉费姑娘你辛苦了一夜,他倒是好,二话不说丢下来一句话就走了,合着咱姑娘违背祖训重操旧业,换来的就是一句不义之财不可取?”
他愤愤道:“他也不想想那桓王府的泼天富贵从何而来,若不是当年我们寨主,他们家哪里有今日的辉煌。要说不义之财,这天下哪里是仁义之财?”
“便是他那永安茶坊,茶商倒腾了几手高价卖出去,不也是赚了黑心钱?”
沈欢欢听了一下午,脑袋也嗡嗡的,到底是弱弱地重申一句:“我确实是借的,借据我都给了他。”
雨落见她不像有假,只能闭了嘴,叹了一声。
沈欢欢也叹了一声,刚想再说,却见楚璃的贴身侍卫修竹立在院外,神情同往常大不一样,很是冷淡。
“沈姑娘,我家公子说了,您犯了叶家的忌讳,也触了公子的底线,往后便不必再来往了。”
沈欢欢一时愣怔,没太听明白。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厢雨落却已经怒了:“若是赶我们走,也总该要他亲自出面,派你一个侍卫前来什么意思?实在是太瞧不起人了!”
修竹低头不语,任凭雨落如何气急,他始终不发一言,摆明了是充作没听见。
沈欢欢倒也不想为难他,毕竟叶璃才是主子。若是叶璃不想见,便是他们口水喊干了也无济于事。
她又恼又怒,自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便将雨落拉在身后,对修竹冷笑一声。
“本姑娘还不乐意留在这里,雨落雨晴,咱们走!”
……
楚璃处理完桓王的书信,也没来得及回林宅,紧赶慢赶去了楚府。
底下的侍卫回禀着:“二公子自回来就病重,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回京休养,这府上的药材到底没有上京的珍重,此番是不宜久留了。”
楚歌年少时大病一场,伤了根骨,此后身子一直吊着命,整个桓王府都爱惜得跟眼珠子似的,哪里经过昨夜那样的阵仗。
楚璃又就只有这么一个弟弟,自然也是万般疼惜,再看楚歌这样不省人事,他心中不免有些抽痛,若是他早与沈欢欢说明身份,只怕也不会有今日这种误会,现下回去还是好好与沈欢欢解释一二。
免得以后成了自家人,伤了和气。
这么想着,他盯着楚歌孱弱的侧脸,语气不免多了几分轻柔。
“那便先收拾着吧,待公子身子好些,便送他回上京。”
侍卫低头:“是。”
自楚府出来,楚璃便一直在想着该如何同沈欢欢解释,却未曾想,前脚刚踏进林宅,就见修竹神色不安地走了出来。
“殿下,沈姑娘方才与我辞别,说是与殿下您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自去闯荡江湖了,竟是连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
楚璃愣在原地:“什么?”
…….
扬州城里依旧熙攘,沈欢欢走在街头,难免多了些灰溜溜的意味。
雨落忍不住道:“姑娘,她们实在是欺人太甚,竟然就这样将咱们给赶出来了,你且吩咐一声,我让雨晴将那叶公子也给绑回山寨去!”
沈欢欢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还绑,再绑回去,只怕我爹就要剁了我。”
说起这个,雨落表情也垮了下来:“姑娘,如今你跑了倒是轻松,寨主那里咱们可说不过去呀。”
她去年秋日就下了山,如今被赶出林宅,她除了身后这两人,是身无分文。
更别说还有上京的婚约。
她一跑五个月倒是快活,但她爹必然是同楚桓王再三说情,现下玩也玩了,到底是不能再逃了。
雨晴问:“姑娘,那如今咱们该去何处?”
沈欢欢思忖了半晌,才道:“……雨落,你跑一趟,将这银票送回楚府。再寻一匹快马,返回蜻蜓山,同我爹报个平安,说我执意要退婚,求他写一份退婚书来。我与雨晴前往临安,赶赴京城,先退了婚事再说。”
雨落应道:“是。”
……
从扬州到上京,必然是要先去临安的,两个人几近身无分文,好在都是练过功夫的,不怕脚程远。
等两人到了杭州,实在是说不上光鲜。
她们寻了个茶楼歇脚,盘算着这样走到京城得要多久。
沈欢欢心头发苦,正品着茶,却听见身后一声惊呼。
“恩人!”
沈欢欢脊背一僵,不用回头,都能猜出来背后的是谁。
发苦的药味,自进茶楼的那一瞬间,她就闻了个全。
她微微偏头,果真见楚歌倚门而立,皙白如玉,盈盈一双笑眼,温温地盯着她。
沈欢欢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好巧呀,楚公子,听说你到处说我讹了你一千两?”
来人神情一愣:“此言何意?我病了多日,今日才醒了过来,实在不知外面到底有什么谣言…..”
见他这个神情不像是说谎,沈欢欢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思忖了良久,到底是信了。
反正她确实是讹了这人一千两,也怪不得别人造谣。
楚歌倒也不怕生,见沈欢欢没有再怪罪他的意思,就迈步坐在了沈欢欢的对面,将那一千两银票推了回来,温声道。
“恩人救我一命,本该受之以禄,如今却遭受这些流言蜚语,实倒确实是我的过错。这银票本也是我的歉意,今日你收着便是。”
沈欢欢摆了摆手:“说借便是借,你既借了我,我还了你,也便算是你还了恩。此后,你我不必再见了。”
话音刚落,她又觉着不对。
这是她未婚夫的弟弟,改日上京,还是要见上一见的。
到时候该如何说?
说她是恩人?
只怕楚桓王听罢,操起当年大刀就要来砍她。
放眼天下,除了她沈欢欢,谁还敢绑架这位二公子?摆明了就是算计他的银钱——
她略微沉吟,对上楚歌失落的眉目,又拐了个话弯:“不过,你我也是有缘,竟然能在临安又见。”
楚歌接着话:“我身子不好,兄长命我早些回京休养,这才路过临安。恩人是要去何处?”
沈欢欢眨了眨眼,暗示了一句:“去上京。”
楚歌笑意深了些许:“既是同路,不妨恩人便与我等一同前去,也好有个照应。”
沈欢欢被他喊得心虚,再三勒令:“莫要叫我恩人,我可受不起。”
楚歌见她当真不喜,也就识趣地不再称呼,只邀请道:“我与姑娘一见如故,姑娘孤身上路也不安全,便与我们一同前去吧。”
现下沈欢欢带着雨晴,身上又没有盘缠,前去京城也属实困难。她本就没打算推脱,便故作客气地道:“既然这样,那就有劳公子了。”
沈欢欢托着下巴,又询问了两句,一行人便收拾准备启程了。
临行前,楚歌离得近,又问了一句:“姑娘,这一路山高水长,可否斗胆问一问芳名?”
日光盈盈,照他眉目万分清隽,通身矜贵雅正,分明还在病中,可那双眼睛落在沈欢欢身上之时,又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幽深。
青天白日的,沈欢欢背后无端一凉,再抬眼之时,却见楚歌神色无虞,仍旧亲和泰然。
她心头古怪,却也没有多想,便笑道:“你叫我欢欢便好。”
“欢欢么。”这三个字在他唇齿间转了一圈,轻柔得不像话。
沈欢欢本也是个没皮没脸的性格,被他这么一叫,竟觉着身子都酥酥麻麻起来,很有些不自然。
她别过脸去,等耳尖红晕散去,才轻咳一声:“走吧,赶路吧。”
楚歌躬身引着她上了马车,又命人送来了床褥熏香,好生布置了一番,马车才缓缓驶动。
沈欢欢长舒一口气:“还好碰见了二公子,要不然,咱们还没退完婚就累死了。”
雨晴深有同感,便疑道:“这样看,桓王府倒也不差,姑娘缘何不嫁呢?”
沈欢欢唇瓣微动,小声嘟囔了一句。
“我情愿嫁楚歌,也不愿嫁楚璃。”
雨晴没听清,还想再问,沈欢欢已经抱着枕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