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州的秋意一日深似一日。镜湖的波澜在日渐清冷的北风中也敛去了盛夏的喧嚣,显出几分深邃的静谧。湖畔新植的垂柳叶色染上金边,随风飘落几许,在澄澈的水面上打着旋儿。肃杀的气息不仅仅弥漫在政治与仇杀的暗影里,也悄然浸入了苏府最深的牵挂之中。
一日午后,苏明远正在书房批阅公文。关于城东引水渠占用农田补偿事宜,郑茗清查的“蛀虫”证据已整理成册,其中牵涉的几名胥吏已被他雷厉风行地拿下,证据确凿,迅速处置,总算压下了可能因强拆引发的不满。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试图将严奉那张小人得志的脸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大人,梅川家书到。”护卫轻叩门扉,呈上一封信。
苏明远精神一振,立刻放下笔接过。信封上熟悉的娟秀字迹——是王素柔亲笔。自他离京赴任,两年来王素柔的家书从未间断,字里行间多是抚慰、报平安、幼子平章的趣事,以及恪尽孝道侍奉婆母程夫人的情形。每每读之,他心中的烦躁便会平息几分。
他拆开信,带着温柔的笑意读下去:
“明远郎君如晤:
见字如面。远州秋风渐起,寒意已显,未知郎君可曾添衣?妾与平儿于梅川尚安。平儿每日习字略有进益,附其拙作一幅,望博郎君一笑。前日随母亲于后园赏菊,母亲甚喜那株‘玉翎管’,言其‘瓣若垂丝,清净高致’…… ”
信的开头一如往常,宁静平和。然而,苏明远唇角的笑意却在读到中段时,渐渐凝固,眉头不自觉地蹙紧:
“……梅川连日阴雨,湿气颇重,园中花木多有凋零之象。妾近日只觉身体乏倦,偶有夜咳,并无大碍。母亲关怀备至,延请名医孙先生诊脉,云是秋燥侵肺,气分稍虚,需静养安神,莫多思虑劳神……”
“气分稍虚”?“静养安神”?苏明远的目光死死盯在这几个字上!素柔……身体不适?他深知妻子性情要强,更知她在程夫人面前事事力求完美,不愿示弱于人!信中轻描淡写的一句“偶有夜咳”、“并无大碍”,在他眼中却如同投入冰湖的重石!
他猛地想起前几月她信中曾提及的“春日染寒”、“心悸短乏”之语,当时也只道是寻常风寒。如今细思,病根恐已深埋!再加上悉心侍奉婆母、抚育稚子、更要时时应对来自宗族的压力与责难……
“并无大碍……并无大碍……”苏明远低声重复着,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信笺的边缘被捏出深深的褶皱。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他霍然起身,在书房中烦躁地踱步,窗外金黄的落叶仿佛都带上了刺骨的寒芒。
这时,郑茗端着新沏的热茶走了进来。她已从护卫处知晓梅川家书到来。一见苏明远那紧锁的眉头和捏着信笺发白的指节,心头便是咯噔一下。
“大人……夫人信上,可好?”她将茶盏轻轻放在他案头,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
苏明远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那封信递给了郑茗,指着其中那段话,声音低沉沙哑:“素柔……病了。信中言不甚重,只道‘气分稍虚’,需静养……然我深知她秉性!若非实在……她断不会在家书中提及分毫!”他的语气充满了焦虑与自责,“我在远州逍遥度日,她却……她身子骨本就娇弱……”
郑茗迅速读完那几行字。她虽不通岐黄,但也明白“气分虚”在古人脉案中常指气血两亏、身体根基受损。联想到苏家宗族连绵不绝的压力信……她心中一沉。
“夫人兰心蕙质,定能照顾好自己。大人切莫过度忧心。”郑茗柔声安慰,脑中却飞快掠过曾看过的现代医理。她沉吟片刻,说道:“秋燥伤肺,易引咳疾。婢子记得,以冰糖炖秋梨,辅以些许润肺养阴的川贝粉末,或可润燥止咳,滋养肺气。蜂蜜亦可生津,比单纯汤药更易入口。另需注意居室通风保暖,避开潮湿……”
“川贝……蜂蜜……”苏明远焦灼的心绪被这具体的建议拉回了一丝清明,眼中流露出对郑茗的感激与信赖,“怀安所言有理!素柔不喜苦药,此法温和!”
他立刻返回书案,提笔蘸墨,几乎来不及思索措辞:
“素柔卿卿如面:
手书阅毕,心实难安!梅川湿冷,秋燥深重,卿竟染恙!万望珍摄玉体,切莫讳疾忌医! 为夫身在远州,不能躬亲照料,愧怍无地!……”
他笔尖微顿,想起郑茗的叮嘱:
“闻京师名医有秘方:取上好鸭梨(水晶梨最佳),去核填入冰糖、少许上等川贝细末,隔水慢炖透烂,临食前酌加蜂蜜一匙,温食之,可润燥祛痰!家中库房存有上好蜂蜜、川贝,卿当速速取用! 日日炖食,不可间断!
居所当择向阳通风处,然夜间务必闭紧门窗,勿受风寒!晨起添衣,莫贪凉意!……”
他越写越快,几乎将郑茗方才口述的方法细节,连同他自己浓得化不开的忧心与挂念,一股脑地倾注在信笺之上。直到叮嘱完“勿劳神费心、家中事务尽可托付管家”后,才略略平复心情,又以深情的口吻写下:
“……镜湖新妆初成,水光潋滟,皆卿昔日关怀勉励之功!每每念及卿之贤淑坚韧,明远便觉再难之事亦有勇气担当。唯愿卿善自珍摄,待我归时,再与卿临湖共赏晴光! 明远顿首再拜,切切!”
他封好信,又特意招来一名沉稳的护卫队长:
“星夜兼程,将此信与包裹送去梅川!包内……添置上等川贝十匣、贡品蜂蜜两罐!切记,务必亲手交予夫人! 不得经手他人!”最后一句,他加重了语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护卫领命而去。苏明远站在窗边,望着南飞的雁阵,心中那份不安非但未减,反而像铅块般更沉了。
远州秋雨连绵几日,终于放晴。苏明远心绪烦乱,郑茗提议登高望远,疏解心情。两人登上远州老旧的城墙。城墙斑驳,苔痕深深,寒风猎猎吹动衣袍。放眼望去,收割后的原野一片苍黄,更显寂寥。
“大人看,北雁南飞。”郑茗指着天际排开的人字形雁阵,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
苏明远默然点头,目光依旧投向南方:“天冷了,飞禽尚且知南归……”未尽之语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思念与担忧。
郑茗沉默片刻,忽然轻轻念道:“尺素如霜白,雁字写离愁。”她目光悠远,仿佛自言自语,“夫人此刻在梅川……或许……也在望着同一群雁,盼着信至?”
苏明远心头一热,侧目看向郑茗。她立在风中,身形单薄,目光却坚定地望向南方,仿佛在替他分担那份跨越千山的牵挂。寒风吹起她的发丝,拂过白皙的脖颈。
“怀安……”苏明远的声音有些沙哑,“若非有你……”他顿住,似乎觉得言语无法承载那份复杂的感激。
郑茗收回目光,对他展颜一笑,带着理解的温暖:“大人与夫人情深意重,夫人必能感念大人心意,安心养病的。”她话锋一转,指着城下镜湖一角波光粼粼的水面,“大人您看那边,是不是上月放养的那批鱼苗?看着长大了不少!”
她故意岔开话题,想缓解他愁绪。
苏明远果然被她的话引开了目光,凝神望去,刚想露出些笑意。
“大人!大人!”一名府衙小吏气喘吁吁地攀上城墙石阶,“梅川!梅川又来人了!不是信使!是……是梅川苏氏老宅的管家!”
苏明远和郑茗都是一惊!若非急事重情,素柔绝不会派人不远千里亲至远州!
苏明远的心猛地沉下去,顾不上说话,转身几乎是冲下了城墙!
郑茗紧随其后,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回到府衙正厅,风尘仆仆的老宅管家正惶恐不安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憔悴,眼眶里布满血丝,显然是连日赶路疲惫加之心焦。他一见苏明远,“噗通”一声跪下,未语泪先流!
“大人!夫人……夫人……”管家哭得泣不成声。
苏明远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冰凉,一把抓住管家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素柔怎么了?!快说!”
管家抽噎着,断断续续说道:
“夫人……自上次收到大人急信后……又……又强撑着去采了后园新开的金盏菊……说要照着大人信中叮嘱的方子熬冰糖雪梨……可……可那日下了一场冷雨……夫人着了凉!当夜便……便咳得止不住!喘得厉害!第二日……第二日咳出的痰里……竟……竟见了红……!”
“咳血?!”苏明远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
“老夫人(程夫人)请的孙先生……只说……是劳累过度又感风寒……激得旧疾……伤及肺络根本!如今……如今日夜低烧不断……药石难进……昏沉中……也只是……也只是唤着大人的名字和……小公子……呜……”
管家哭倒在地,双手奉上一个包裹:
“这是……这是夫人……清醒些时,强撑着身子,非要老奴给您带来的东西……怕……怕天再冷了……您用得上……”
苏明远颤抖着手接过包裹。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件针脚细密厚实的秋香色缎面袄,领口袖口都用柔软兔毛滚了边。还有两双崭新的千层底厚棉靴。细看那袄袖内侧,还用金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安”字。
一针一线,皆是她在病榻昏沉之际,为远方夫君抵御秋寒所缝制的最后心意!
而那个无声的“安”字,更是她对他最深的、无言亦无力的守护与期盼!
噗通!
苏明远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重重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死死抱着那团带着梅川气息与妻子指温的棉袄棉靴,如同抱着一块寒冰刺骨的磐石!
“素柔……”
一声破碎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的悲恸低唤,伴随着滚烫的泪水,狠狠砸落在金盏菊花纹的锦缎上。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若早知如此……若早知如此!!!
郑茗站在一旁,看着地上失魂落魄的苏明远和哭得几乎晕厥的管家,再看那凝聚着王素柔生命最后微光的棉袄棉靴,只觉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悯、无力与沉痛的情绪堵在胸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窗外,远州晴空万里,镜湖波光潋滟,而她只觉得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意,自梅川千里奔袭而来,淹没了整个天地。
秋意肃杀,雁字惊心。
那封看似寻常报秋信笺里的只言片语,终究如同一柄无形的霜刃,斩断了镜湖与梅川最后维系的那点平静,露出了命运狰狞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