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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镜湖,新生的柔嫩垂柳枝条拂过修葺齐整的木栈道护栏,微暖的风掠过新泛青绿的水草尖梢,带着泥土苏醒的腥甜和水汽的湿润扑面而来。湖水在阳光下像块巨大的、刚刚擦亮的浅碧琉璃,清透得能照见新抽出卷儿的荷叶尖,在水底淤泥里探头探脑。

苏明远正惬意地舒展着他因长久伏案而僵硬的肩背,阳光烘得袍子暖融融,连带着连日案牍劳形的疲惫也像被这新水洗过。他看着身旁郑茗蹲在栈道边缘出神的侧影,嘴角不自觉扬了几分。

郑茗的目光被近岸一朵刚冒头的嫩荷尖勾住了。那翠绿的小拳头紧紧抱在一起,在水面浮沉着,像裹着什么宝贝。她瞧着有趣,更凑近些去看清澈水底的倒影——

奇了!清澈波动的水纹像给那荷叶尖变了戏法,圆圆润润的影子浮在水中,分明就是——一朵顶新鲜、圆鼓鼓的小蘑菇!

“噗……”郑茗被这大自然的“视觉误差”逗笑,指着水里的“蘑菇精”,扭头对着苏明远:

“大人快看!这荷叶尖有志向,在水里一心一意要当个‘香菇’!还是个品相上等的好‘菇’呢!”

苏明远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俏皮话和生动的比喻逗乐,连日心头的积郁也似乎被这笑声冲淡不少。他微微俯身,清俊的侧脸被水光映得温润:“慧眼独具!怀安你这双眼,总能从无趣处瞧出奇趣。”

两条通体近乎透明、小得只如指节长短的鱼苗,如同落入凡间的琉璃碎片,轻盈地摆尾,悠悠悬停在那片小“香菇”倒影的旁边。小巧的嘴巴一张一合,好奇地啄着那“香菇”的轮廓。阳光穿过清澈的水层,在它们几近无色的鳞片上,折射出微弱迷离的光晕。小荷卷尖、水中“香菇”、琉璃小鱼、澄澈天光……无声间在小小的水底拼成了一帧鲜活又安静的动态小品。

苏明远看得有些入神。郑茗的目光悄悄滑过他此刻显得宁静放松的侧脸线条。那曾总是紧绷的下颚线柔和了,眉宇间凝着的郁结也舒展开,湖光在他如玉的瞳仁里轻轻摇曳。一种无声的心安在她心头蔓延开。

“咕噜噜——”

清晰、突兀的腹鸣毫不客气地打破了这一刻的静谧!

空气瞬间凝固。

郑茗的脸颊“唰”地如同被沸水烫过,双手闪电般死死捂住那不争气的部位!完了!

刚才水光潋滟,小鱼细鳞……不知怎的,目光顺着水流就溜向了更深的水底——那里一定蛰伏着新生的、白白嫩嫩的、一掐仿佛就能沁出清甜汁水的……莲藕!

清甜……

鲜脆……

要是……配上水中那朵肥美的“小香菇”,再网罗这两条精瘦嫩滑的小鱼……

香菇莲藕鲜鱼汤!

嗡!这个念头带着强大的味觉想象和极端不合时宜的羞窘,瞬间炸空了她所有的浪漫旖旎!尤其在对上苏明远那猛然转头、先是错愕、继而恍然、最后那浓得化不开的促狭笑意时——

“哎呀!”郑茗火烧屁股般猛地跳起,顶着那张红透的脸,欲盖弥彰地指着水里那两个可怜的“汤底预备役”,声音都有点发飘:“这……这两条鱼!实在太……太有趣了!围着这‘香菇’影子游,简直像……像……”她眼珠急转,情急之下张口就来:

“荷叶收伞鱼未惊,香菇落影藕正烹。一池沉浸汤鲜美,两条游离画中行!”

话音刚落,她自己都没脸绷住,噗嗤一声,羞窘得肩膀直抖。

“哈哈哈——”苏明远豪放的笑声如同炸雷般滚过湖面,惊得那两条无辜小鱼“嗖”地钻进远处水草丛!“妙!绝!怀安啊怀安!”他笑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一池沉浸汤鲜美’?你这是要把整面镜湖都熬成一锅鲜汤啊!那俩小鱼儿听了你的歪诗,不得连夜拖家带口搬离镜湖?‘画中行’?我看你是想让它们直接跳进你锅里去吧!哈哈哈哈!”

郑茗被他笑得几乎原地找缝,跺脚嗔道:“大人!您还取笑!都……都怪您之前说藕片要鲜脆,小鱼要滚汤!害得奴婢……害得奴婢看着这湖光水色都……”说不下去了,自己也被这荒谬惹得忍俊不禁。

方才那点无声胶着的暧昧,早被这锅充满人间烟火的“鲜鱼汤”和夸张的打油诗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湖面上空荡荡地回荡着两个人尚未歇止的笑声。

苏明远眼中笑意盈盈,看着她羞红的脸颊,那双灵动带羞的眼睛,心跳在一片欢愉的废墟上,似乎悄然地漏跳了一拍。郑茗也在他那带着暖意和毫不掩饰欣赏的注视下,耳根的热意未退,仿佛又听见了湖底莲藕在想象中沸腾的咕嘟声——只是这回,那锅想象中的汤里,似乎掺进了一丝蜜糖般的微醺……

镜湖的活水冲刷着淤泥,新植的垂柳在岸边点染着初春绿意。远州城似有了几分生气,可州衙议事厅内,空气粘稠得如同夏日里隔了夜的蒸笼,闷热中带着一股令人烦躁的滞涩汗气。

上座那位新到任的漕运转运判官严奉(一脸得色),正捧着文册唾沫横飞:“……‘青苗新法’推月余,贷钱数额远超往岁三倍有余!民心踊跃,库银日丰!皆赖朝中新政……”

“啪嗒!”

一声清晰利落的脆响!是茶盏盖被重重磕回盏面的声音。

下首的苏明远合上了手中一沓明显标注着红圈问题的卷宗,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抬眼,眸光如寒潭碎石:

“严大人!你口中那‘踊跃’的富户,昨日便有七户披麻戴孝、堵我衙前!言称其地被无端丈量浮夸数倍!胥吏强按指模,逼签那倾家荡产也还不上的‘贷契’!更扬言:‘不签?春播种粮截断!灌溉沟渠填平!’此等‘踊跃’,是拿砍刀抵腰的‘踊跃’?!”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针,扎破那华丽的粉饰:“百姓承徭役已是重负,再遭此盘剥,何以求生?!所谓‘新政’,其下尽是敲骨吸髓!朝廷惠民之意,岂容尔等鼠辈如此践踏?!!”

严奉脸上得意洋洋的笑容瞬间冻僵,如同刷了层白浆!他猛地站起,椅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噪音:“苏大人!无凭无据,诋毁新政!你这是恶意阻挠!是心存叵测!”

“心存叵测的是尔等蠹虫!”苏明远拍案而起,卷宗哗啦散开几页,“凭证?堂前涕泪交加、几欲昏厥的妇孺老幼是凭证!这卷宗白纸黑字、田地百亩却贷契千两的荒唐数目是凭证!你要对质?好!本官这就开衙升堂,唤苦主胥吏,与你当众逐条辩个分明!!”

眼看火星将燃成燎原烈焰——

“大人息怒。”

一个温和平静的声音,如同细雨突降,滴在滚烫的烙铁上,滋起一丝白烟。

郑茗不知何时已悄立苏明远侧后,手中托着的细嘴白瓷壶,正稳稳地为苏明远眼前那盏喝干了的茶杯注入清亮的温水。水线落入杯底的轻响异常清晰。她不看严奉,目光低垂,只在指尖拂过苏明远因激愤而紧攥、青筋毕露的手背时,带来一丝沁人的微凉。

“大人曾教奴婢,”她声音不高,恰好让厅中人人听得真切,“‘水至清则无鱼’。远州事繁,牵一发动全局。纵欲疏浚河道,亦需虑及下游,免致洪水滔天……”她微微抬眼,目光飞快掠过苏明远紧绷如弦的侧脸,带着恳切的澄澈,“想来大人秉公执法,必胸有成竹。何不……以静制动?”

“水过清则无鱼”?“虑及下游”?“洪水滔天伤堤坝”?!

这几个字像几块冰,猛地砸进苏明远被怒火冲得发烫的头脑!他瞬间明白了郑茗的未尽之言——硬碰硬固然痛快,可严奉背后是新党,手握部分钱粮实权。此时撕破脸,对方必疯狂反扑!激起民变(洪水滔天)!首当其冲受害的,正是那些被他珍视的、无依无靠的普通百姓!

苏明远胸口剧烈起伏,紧攥的拳头猛地松开,指节发出一声轻响。他深吸一口气,狠狠坐下,端起那杯新添的水,一饮而尽,动作又重又急。满腔的怒火被强行压下,在喉中凝成一块冰冷的铁。

“罢了!”他将茶杯重重置于案上,发出沉闷一响,不再看严奉那张铁青的脸,“此事原委,本官自当具折详报州牧与巡察御史!功过是非,自有天理法度!”

议事在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气氛中草草收场。严奉拂袖而出,带着几乎要烧穿地板的怒火。厅内只剩下苏明远和几个噤若寒蝉的下属,以及仿若无事、默默垂首侍立的郑茗。

京城,枢密院内,一间弥漫着陈旧墨香和无形威压的签押房。

枢密副使张敦安坐如磐石于巨大紫檀书案后,一柄打磨得寒光刺眼的玉柄裁纸刀在他指间无声旋舞,刀锋映着他如古井般深邃无波的双眼。一个精瘦的青衣人躬身立于案前,屏息静气。

“禀主人,”青衣人声音如同毒蛇滑过冰冷石面,“远州密报:苏明远治湖确见成效,然其行止狂妄,屡屡当众非议新法,藐视朝廷威严。日前更因严奉推行青苗新法之事,于州衙大堂内咆哮公堂,辱及新政与王相(王忧国)!”

他顿了顿,抬眼窥视张敦面色:“王相……已是深恶。”

“深恶?”张敦嘴角勾起一缕细如发丝、却冷得蚀骨的弧度,“王相海涵,岂会为此跳梁小丑动气?”刀锋在指尖微微一顿,寒光一闪,“不过……”他话音一转,眼中掠过刀锋般厉色,“苍蝇嗡嗡久了,也着实惹人厌烦。”

“本官记得,”张敦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玉柄,似在回忆过往酒香墨迹,“此人从前在京,嗜酒狂歌,殿梁风月场上……‘诗赋文章’颇为放达?”

“主人明鉴!”青衣人急忙应道,“确有大批饮酒狂歌之作,散落于旧时酒肆茶馆,或在其昔日‘友人’手中,不乏……狂悖放诞之语!”

“善。”张敦嘴角那抹笑意更深,却无丝毫暖意,只余凛冬肃杀。他将裁纸刀轻轻搁在案上,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嗒”声,如同叩响了地狱的门扉。

“去……拿回来。”

他声音不高,却重如泰山压顶。

“不拘用何手段,无论何等情面。”

“凡苏明远昔日所书——狂言醉语,闲情逸致,片纸只字……”

“一缕墨痕!”

“皆为本官……搜罗净尽!”

“诺!”青衣人如蒙敕令的夜枭,躬身悄然退下,不留半点声息。

签押房重归死寂,唯余那柄裁纸刀玉柄上,映着窗外投进的惨淡天光,闪动着幽冷如毒蛇吐信的光芒。

张敦缓缓靠向椅背,视线投向遥远的南方,眼中深不可测:

“锦绣文章,从来是这世间……最温润的笔墨,亦是最……致命的绞索。”

远州湖畔暖阁里缭绕的茶香琴韵犹在,镜湖波光依旧旖旎。无人知晓,一张无形而致命的罗网,已悄然自京城撒出,正扑向那些曾从酒肆案头、友人笔筒中流出的点点墨迹——每一缕,都可能成为未来足以撕裂远州安宁、陷人于万劫不复的……夺命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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