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乔绍辉望着电闪雷鸣的夜空。
雨丝落在脸上，他狠狠抹了一把。
耳边传来大人小孩的哭声，乱作一团，叫人烦躁。
他们倒还哭上了，搞得谁欺负似的，明明该哭的是他！
辛辛苦苦养一大家子，还为了一个工作名额发愁。
何朝花啊何朝花，你不是我拿钱娶的好媳妇吗，怎么总存心跟我作对？让我不如意。
难怪老一辈都说，娶妻娶贤，娶错祸害全家！
“绍辉，怎么在雨里待着？赶紧回屋，别着凉了。”一道温声细语的声音在安静黑夜响起。
乔绍辉猛然抬头，慕雅柔撑着一把油布伞，为他挡住了风雨。
“嫂子，你……”
慕雅柔又将一碗姜汤递过来，“趁热喝。”
乔绍辉喉间一哽，仰头，一碗姜汤急切地灌进嘴里。
“咳，咳……”
“慢点，又没人跟你抢，跟个孩子似的。”
慕雅柔笑着接过空碗，“回去睡吧，别和弟妹吵架，不值当。”
乔绍辉沉默不动，只低声道谢：“嫂子，谢了。”
“谢什么，都是一家人。嫂子知道你烦心，要不……你和嫂子说道说道？”
“……你说她是不是一点都不顾全大局？”
乔绍辉面对嫂子，特别有倾诉欲，说完苦笑地摊开手掌，“我累死累活全是为了这个家，她呢？从来不支持我，不理解我，跟我作对就算了，还带着孩子胡闹。
“你看老大老二，全被她养歪了！说出来我都嫌丢人！我看老三以后也不是啥好东西！”
慕雅柔叹了叹，站得腰疼。
她索性蹲下来，仰头跟乔绍辉说：“我知道你心里烦，可弟妹也是心疼孩子，哪个母亲不心疼孩子呢？”
乔绍辉低头拿过伞，皱眉：“连你也为她说话！”
“绍辉，你别生气，听嫂子细细说。”
许是这道声音太过温声细语，乔绍辉心里的火气慢慢被抚平了。
他闷哼扭过头：“我倒要看看你能说什么花样来。”
慕雅柔“扑哧”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很好笑吗？”
“笑你还跟小时候一样，都三个孩子的父亲了。”
乔绍辉顿时哑声，记忆却慢慢飘到了大哥娶她进门的时候……
他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每天最大的烦心事就是，赶紧割完猪草回来写作业，不然明天要挨骂了。
他奋笔疾书时，嫂子悄悄把奶糖塞到他和妹妹怀里。
“偷偷吃。”
笑起来像一朵花。
乔婆子回来骂人，嫂子一声不吭，背地里抹眼泪，谁也不埋怨。
那时他就想，娶媳妇就娶嫂子这样的女子。
何朝花？
完全背道而驰！反了！全反了！
慕雅柔看那双回忆往昔的眼神，笑了笑。
“绍辉，我晓得你怕什么，你怕一口回绝要得罪村长，怕村长给你穿小鞋，也怕以后家里困难，村里人不帮衬。怕手头没钱，怕困难时拿不出。唉，现在外面也挺动荡的，正式工的名额又不好弄……这些我都懂你。”
“嫂子，全家人只有你懂我。”乔绍辉喃喃道。
一想到何朝花，他就气得牙痒痒。
她怎么就不懂他呢？他在外面累死累活装孙子，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
慕雅柔认真看他：“嫂子晓得你为难，嫂子愿意帮你。”
这话比天边的雷还要响。
乔绍辉从椅子上弹起来，“什么？你什么意思？你要把榆丫头……”
他没说下去。
因为慕雅柔的眼泪落了下来，在夜雨天显得格外凄苦哀愁，“你是不是也觉得嫂子狠心？可弟妹舍不得孩子，那嫂子不愿意叫你为难。”
乔绍辉哑然了：“我……我没有这样想……”
慕雅柔站起来，脚麻了，身体晃了晃。
乔绍辉下意识抓住她胳膊，却发现她好瘦，好瘦，瘦得他轻轻一捏，似乎就碎了。
慕雅柔轻轻挣脱，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两人的距离。
她抹了抹眼泪，哽咽着说：“弟妹这样做，倒显得我是狠心的妈。但嫂子也没办法，上一次争端，我丢了工作，你也不可能再帮衬我和孩子了。”
乔绍辉急着打断她的：“不是的！我怎么可能不帮你的？”
“绍辉，你听嫂子说，丈夫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养两个孩子，不知有多辛苦。
“听说双喜妹子嫁到镇上去了，如果榆丫头也能过上好日子，一辈子顺顺遂遂，不用跟她娘一样下地干活。那也不枉费我将她狠心丢弃，苦苦筹谋，一切都值得的。”
乔绍辉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嫂子，你和朝花不能比。你是一个好母亲，也是一个好嫂子。”
慕雅柔又哭又笑：“只要你和榆丫头懂我，这挨骂的名声，我担了也无妨。”
“他们哪里懂得这些！再说，谁会责怪你呢？他们羡慕你还来不及呢。至于榆丫头……那是你辛辛苦苦怀胎十月才生下的，你能舍得，我却舍不得……”
慕雅柔：“榆丫头有你这样的父亲，她也会很高兴的。只是，事事没有两头好，哪有十全十美的人生。你说对不？”
“我……”
慕雅柔抿了抿唇：“就这样说定了。不要为榆丫头难过，你该为她高兴，我们给她找了户好人家。”
半晌，乔绍辉目光坚定：“嫂子，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
……
对于乔家的决定，村长家并不意外。
乔双喜低头看着安睡的乔榆。
到底还是舍不得亲闺女，人之常情。
想到初次见面，就尿了自己一手的孩子。
她忍不住笑了笑，或许，她和这孩子有母女情缘吧。
村长家抱到孩子，拿了孩子的一些衣物。
将装钱的信封递给乔绍辉，说：“工作安排在镇上的供销社当售货员，你们没啥意见吧？现在别的单位也难搞。”
乔绍辉和慕雅柔对视一眼。
“没意见没意见。”
“叔，我理解的，供销社也是个好地方。”
乔双喜接着说：“我不喜欢榆这个字，孩子名我会改的，以后就当乔家村没有乔榆这个孩子。孩子长大了，无论什么样，你都不能跳出来作妖。”
慕雅柔一顿，捂着唇，用力点头，“不会的，当妈的绝不给孩子添乱。”
见她承诺，乔双喜也满意点点头。
她一个人带不走孩子，就和村长、村长媳妇一块儿走了，也打算老两口在镇上玩一圈再送回来。
乔绍辉目送小汽车一颠一簸消失在密林里。
回头，见慕雅柔红着眼泪，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满是不舍。
他心中一阵钝痛。
想说些什么来活跃气氛，“嚯，不愧是外国佬货，蹦得这么高都没散架。”
慕雅柔望向他，目光水盈盈：“绍辉，你对嫂子的好，嫂子心里知道。这一次，嫂子愿意为你，放弃自己的孩子。”
乔绍辉捏着兜里的钱，更加内疚了：“嫂子，我明白。”
慕雅柔不再说什么，依依不舍转身回乔家了。
整整两千块。
乔绍辉拿了五百给乔婆子，这是生他养他的娘，没有她，就没有大哥，没有乔榆。
一千五给嫂子，因为乔榆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的心肝。
他没有为自己留下一分钱。
因为他打心里觉得，何朝花没资格染指这份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