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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此去苗疆,道阻且长。刘靖与唐铖轮替策马,不言法师端坐车内,盘膝入定。

“小僧耳功尚可,若有异动,一听便知。女施主无须担忧。”他向芸舫保证道,便阖目盘起了佛珠。

成串佛珠于他掌中流转,节律平稳,不紧不慢,似是默念倒数,芸舫只瞥了一瞬,便挪开了目光。

芸舫心中局促,自觉无事可做,欲为三人主动分担一二,奈何不谙骑术,又眼耳愚钝,堂堂翰墨之士居然如此没用,索性燕坐车内,细推魔教死灰复燃缘由,妄图藉此揣度魔教之计。

可纵使她芸舫聪慧绝顶,怎奈魔教行事诡谲如此,仅凭忖度,焉能探得其中玄机?思索几日,终一无所获。

惟有一事,虽属细枝末节,却久久萦绕芸舫心间。她先前虽知中原各派皆曾遭袭,却不晓其中细节。经此武林大会,方知其始作俑者多与苗疆或恶人谷难脱干系。

独有两派并非如此,正是飞燕阁与太湖帮。杀手乔装彼此门下,似欲挑拨离间。然无论刺杀成功与否,伪装终将败露,离间一事自是无稽之谈。

魔教蓄势而归,自不会做徒劳无用之事。那杀手真正用意,究竟为何?

中原各派,与五毒教往来相熟者寥寥,其中唯有飞燕太湖为大派,如今江湖举足轻重。若是二派缺席武林大会,无人为五毒教辩护,各派兴师征苗,便是板上钉钉。

若真是如此,武林正派与魔教的首轮较量,未及开场,便已败下阵来。

马车辘辘于崎岖土道,颠簸不堪,心神纷扰。她终难按捺,轻掀车帘,眺望窗外山途。

清风微凉,泻入窗隙。只见天光将暮,夜色微浓,数缕晚霞已淡染天机。

天将暗了,他们得趁早寻觅落脚之处。

突然,只闻刘靖一声断喝,马车戛然而止。众人警觉,皆朝四处望去。

“何事?”唐铖厉声喊道,与不言法师一齐从窗翻出,回首示意示意芸舫待在车内。

“有一人伏在地上,”刘靖冷声道,盯着前方仆地的人影,“看服饰,像是飞燕阁门下。”

“难道是我阁探子?”芸舫本欲探出车窗,略一思量,终究作罢。刘靖示意三人原地待命,手中刀锋寒光出鞘,独自趋前查探。

方至三步,那人猝然暴起,翻袖向刘靖洒出一片毒雾,浓绿如墨,瞬间弥漫开来。

刘靖早有提防,翻身疾退,不知何时手握唐门短剑。只听得破空声响,飞剑穿喉而过。那人应声扑地,再无动作。其暗器手法娴熟,让唐铖都微露赞意。

“家母所授,不敢废忘。”刘靖向唐铖解释道,仍目不转睛盯着尸身,唯恐突生变故。

毒雾本难布阵,唯室内可用。野外微风吹拂,毒物便随之消散,终成一股无害青烟,连下风之人都无需提防。若偷袭到此为止,反叫人疑窦顿生。

忽而刘靖只觉背脊生寒,暗器风驰电掣,直冲后背袭来,奈何他心神尚系面前尸首,猝不及防。

随着一声闷响,一阵刺痛刺痛入骨,刘靖四肢酸软,任其如何催动内劲也无济于事。他踉跄栽倒,尚未及地,便已失去知觉。

“刘公子!”芸舫于窗隙后失声呼喊。唐铖和不言法师骇然,齐望向来袭之处。

只瞧那高草翻动,齐刷刷冒出了七八个人影。他们动作一致,步履呆滞如木偶,垂首低沉如伏尸,叫人辨不清面上表情。

队列诡异,整齐而缓,唯有队尾那人格格不入。他或许方知天命,只是面皮枯槁,沟壑纵横,委实难辨其高龄几许。

手拿一管竹制吹箭,正是暗器所出。他形容疯癫、衣衫褴褛,衣服前后印着的朱红“火”字格外扎眼。

“……圣火教?”不言失声喊道。

圣火教,即昔日旧魔教。世人恐其名讳,避而不谈,仅以魔教相称。斗转星移间,这个曾让世人闻风丧胆的名字,渐隐于尘埃中。

“魔教余孽果然死灰复燃。”

“哈哈哈,你这秃驴。什么魔教余孽,无非一个犯了几桩腌臜祸事的老头罢了。”

他口中所谓“腌臜祸事”,显然便是身前那几具活尸。

“五十年前,汝等正道屠我教满门。今日,便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言罢,其另一只手掏出短箫,凄厉乐声随即响彻山道。

只见人群之中,一魁梧大汉猛然跃出,脚步沉稳,落地如雷,已不复傀儡之态。其人蓬首垢面,眼神涣散,然眉眼间英气犹存。定睛细看,竟是昔日江湖赫赫有名的江湖第三刀,游侠关尹。

唐铖和不言互视一眼,皆露震骇,随即分立左右,摆出临敌架势。不言提棍踏步而出,内运少林易筋真功,诸脉贯通,气血翻涌,顿觉神清气爽、身轻若羽。

他虎口握棍,暗蓄不动明王棍之力。眼前强敌,乃武林闻名力士,其锋芒当世罕有匹敌,强攻实为下策。他期望稳守金刚不坏体,以静制动。

唐铖在居后掠阵,指尖凝聚三苦真气,银针森森,遥指关尹三十六大穴,伺机而发。

关尹拔刀疾驰冲来,势如犀兕狂奔,锐不可挡。关家青龙厚背大刀,重逾七十余斤,一力千钧。一击圆月斩挟风破空,声如雷鸣。

此斩虽然霸道,实则破绽百出。若是寻常刀剑,不言法师举棍封挡,扭棍反击,便可直取中线。

可那关尹怎是凡俗之辈?只闻撼山巨响,不言法师手中精铁法棍竟如树枝一般,应声撅断。

幸有金钟罩护体,免受震击所害。不言虽未负重创,亦觉真气紊乱,虎口发麻。

一刀已毕,其势未歇,关尹翻腕上撩,下一刀接踵而至。

不言法师急中生智,将两截断棍猝然丢向关尹,乱其阵脚,趁隙沉腰立势,摆出少林长拳首式迎敌。

刀虽凌厉,不言法师侧身避其锋芒,以崩拳破势,劲贯关尹右腋心口。长拳沉重有力,任关尹其躯如岳,也不由得吃痛滞缓。

唐铖蓄势既久,乘机袖甩而发唐门银针,针针尽落关尹要穴。关尹气血受阻、经脉麻痹,纵有魔教秘药催动,也难挽性命,终是轰然倒下。

不言法师亦难支撑,喉间腥甜,呕出一股鲜血。先前那一刀虽有格挡,却仍震经伤脉,虽有易筋之功护体,亦觉真气如脱江之水,恐难持久。

唯有那魔教老者仰天长笑:“好,好,江湖后生果然可畏!既胜一局,便赠尔等血剑晏笑,权作奖赏。”

*****

那群遭圣火教操魂控魄的江湖前辈,虽神智全失、步履迟钝,攻势却为魔教秘药加持,凶悍无俦。

唐铖一袭布衣,无甲无盾,凭着步法灵巧闪避数剑,仅被一剑擦身而过,血便迸涌如泉、身负重伤。

他咬牙强撑,穷尽最后一口三苦真气,袖中银芒如电,正是一式小李飞刀,快若雷霆,直中晏笑眉心。晏笑踉跄两步,应声而倒;唐铖亦气尽力竭,随即仆地昏迷。

不言赖以金钟罩余力,又有易筋经调息,堪堪支撑身形未倒,然经脉絮乱,内息如丝,早已力竭至极。

晏笑之血剑终是将其击垮,他难敌伤势,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昏黑,恍惚间瞧见佛祖自云端向其伸手。

“下一位……呵呵,‘巨人’辰硕。”魔教老者笑意狰狞,如见血豺狼。辰硕身如铁塔,近乎一丈,如磐巨拳虎虎生风,一击可断屋脊、崩石壁。

显然,选他上场,分明是给几人挑选了最凄惨的死相。巨人踏如震鼓,向不言法师步步紧逼。

忽听车中传来一声清亮女声:“住手!”

芸舫自车中颤步行出,两手空空,面色惨白,一双碧瞳冷如凝霜,死死瞪着魔教老者。

魔教老者不住大笑,较方才更癫狂残忍:“你一个没习过武的小女娃,也敢叫我停手?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不如自己选个风水宝地坐下,静待辰硕来送你上路,倒也免了许多痛苦。”

芸舫冷眉一横:“就算死,我也要和我的如意郎君共赴黄泉。”言罢,她举步坚定,直赴刘靖身侧,毫无迟疑。

魔教老者狞笑连连:“有趣有趣,老身今生杀人无数,倒也头一回见这回事,索性成全你们这对可怜鸳鸯。”

“多亏那帮正派猪猡赶走了那苗狗,不然姓刘的醒着,事情就难办多了。”他暗自忖道。

芸舫缓缓俯身,手指轻抚刘靖额角,泪珠悄然滴落。她轻声哼着儿时歌谣,仿佛不是共赴黄泉,而是共赴安眠。

“阿靖,出发前你说过,愿陪我走过万水千山。人间的山水大抵重样太多,我们一起去看看奈何桥畔的景致。”情意至深,直教人垂泪。

魔教老者冷眼旁观,毫无动容。在他眼中,情深义重不过粉饰虚伪,世间至情皆是笑谈。

他恨所有武林正道的弟子,不论男女老少;他恨所谓武林正道,不分青红皂白,在他五岁那年屠尽他全族;他恨那副道貌岸然的傲慢嘴脸,自诩悲悯留他一命,让他作为魔教余孽苟活于世,备受鄙夷。

他恨那群身居高位的伪君子,亦恨他们的子嗣亲朋、门人故友。他恨不得生剐其皮,饮其血,啖其肉,挫骨扬灰,以泄心头大恨。

他不信什么天理昭彰,不信什么善恶有报。他只道世间唯有一个真理亘古不变:血债血偿、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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