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文学
高质量小说推荐

第3章

2065年12月3日,杭州

杭州的冬天湿冷浸骨。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污水的海绵。钱塘江的风裹挟着工业时代残留的寒意,尖啸着穿过钢铁森林般的楼宇间隙。

曾经的数字娱乐帝国——游卡网络总部大楼,此刻像一头垂死的巨兽匍匐在江边。曾经流光溢彩、彰显着“三国杀”全球霸权的巨大LOGO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的金属框架在寒风中发出低沉的呜咽。大楼入口处,景象触目惊心。

数百人。他们穿着不同季节的衣物,有的裹着单薄的工装,有的套着褪色的羽绒服,像一片沉默的礁石,凝固在杭州市检察院冰冷的花岗岩台阶前。没有喧哗,没有口号,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每个人脸上都刻着相似的痕迹:愤怒被压抑后的麻木,绝望如冰水般浸透的疲惫,以及一种被彻底抛弃的茫然。他们手中没有横幅,取而代之的是打印在廉价A4纸上、被冻得发脆的纸牌——那是他们曾经赖以生存、为之奋斗的虚拟世界的残骸:三国杀的武将牌、技能牌,甚至是被粗暴撕碎的“闪卡”。牌面上,威风凛凛的赵云、算无遗策的诸葛亮、狷狂勇烈的文鸯……此刻都成了无声的控诉,被一双双冻得通红的手高高举起,指向检察院威严的大门,更指向那座死寂的游卡大楼。

“还我血汗钱!”

“谢文翎,滚出来!”

“劳动仲裁,不是废纸!”

偶尔爆发出几声嘶哑的呐喊,也迅速被凛冽的寒风吞没,只剩下纸牌在风中哗啦作响,像无数冤魂的絮语。

检察院厚重的防弹玻璃门无声滑开。一行人走了出来,为首的正是检察长施云。深蓝色的检察官制服笔挺,肩章上的徽记在阴郁的天光下反射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他五十多岁,鬓角已染上霜色,曾经意气风发的眉宇间如今沉淀着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凝重。他身后跟着几位同样面色严峻的副手和法警。

人群的寂静被打破,如同投入石块的死水,瞬间沸腾起来。压抑太久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无数双手臂挥舞着那些廉价的纸牌,愤怒的声浪如同实质般冲击着检察院的台阶。

“施检察长!给我们做主啊!”

“谢文翎不是人!吸干我们的血就跑!”

“仲裁书都下来了!为什么拿不到钱?!

施云站在台阶上方,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那一张张被生活捶打、被绝望扭曲的脸。他看到了曾经意气风发的游戏策划,如今眼窝深陷;看到了青春洋溢的原画师,双手布满冻疮;看到了后勤的老员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每一张脸,都像一根针,扎在他心上。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通过微型扩音器传出,试图穿透嘈杂:

“同志们!请大家冷静!你们的诉求,检察院已经收到!我施云,以法律和这身制服的名义向大家保证!此事,我们一定穷尽一切手段,督促执行到位!给大家一个交代!”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检察官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然而,回应他的并非信任的掌声,而是更大的质疑和愤怒。

“交代?拿什么交代?谢文翎都跑了!”

“空话!都是空话!你们查了多久了?”

“谁不知道你和谢文翎是老同学!一个贵族高中的!你会真心查他?鬼才信!”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前程序员挤到最前面,双眼赤红,指着施云的鼻子吼道:“施云!你摸着良心问问!当年我们熬夜加班给他谢文翎卖命的时候,你在哪?现在公司垮了,他卷钱跑了,留下我们这些背锅的!你穿得人模狗样站在这里说漂亮话?你包庇他!你就是他的保护伞!”

这声指控如同炸雷,瞬间点燃了更多人的怒火。声浪再次高涨,愤怒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施云的脸上。

施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他没有回避那根愤怒的手指,目光迎向那双赤红的眼睛,那里面是纯粹的、被逼到绝境的恨意。他身后的副检察长脸色一变,急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急促地说道:“施检!游卡公司假账和破产欺诈案的卷宗刚刚送过来了。案情重大,牵涉太广,您需要回避。”

施云没有看副手,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下方汹涌的人潮中。寒风卷起他制服的下摆,猎猎作响。他沉默了大约三秒钟,这三秒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然后,他用一种异常平静,却足以让身边副手心头一紧的声音回答:

“我知道。”

同一时刻,杭州萧山国际机场。

即使是2065年寒冬的深夜,这里依旧灯火通明,光洁如镜的地面反射着天花板上无数LED冷光源,营造出一种超越时间的永恒白昼感。巨大的全息航班信息屏无声地滚动,五颜六色的光点在虚拟地图上穿梭,如同微观宇宙的星辰运行。

然而,在这片秩序井然之下,一股暗流在涌动。

普通旅客通道的出口附近,聚集着一小撮人。他们并非乘客,而是闻讯赶来的媒体和少数几个锲而不舍追到机场的前游卡员工。长焦镜头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冰冷的金属镜筒无声地伸缩、聚焦,捕捉着贵宾通道入口的每一寸空间。几块用电子墨水屏临时制作的牌子被高高举起,屏幕上滚动着刺眼的红字:“谢文翎还钱!”“经济罪犯伏法!”“游卡血汗工厂!”电子屏发出的冷光,映照着一张张或愤怒、或麻木、或纯粹猎奇的脸。

一辆线条流畅、通体哑光黑的磁悬浮轿车,如同深海中滑行的鲨鱼,悄无声息地滑入地下贵宾通道的专属入口。车窗采用最新一代的智能单向镀膜,从外面看是深邃不可测的墨色,完美隔绝了所有窥探的光线和视线。

车内,空间宽敞而压抑。顶级隔音材料将外界的一切喧嚣彻底屏蔽,只剩下近乎真空的寂静和车载空气净化系统发出的微弱嘶嘶声。谢文翎靠在后排冰冷的定制真皮座椅上,闭着眼睛。五十八岁的他,头发已然全白,稀疏地贴在微有汗意的头皮上,在车内幽暗的氛围灯下泛着一种不健康的灰败光泽。曾经在游戏帝国巅峰时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遒的锐气和张扬早已被碾得粉碎,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刻在每一道松弛的皱纹和浮肿的眼袋里。昂贵的羊绒大衣随意裹在身上,非但不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衬出那份由内而外的颓丧和仓皇。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神经质地微微颤抖着。

车外,虽然被高科技隔绝了声音,但车顶和车身多个高灵敏度的外部传感器,正将捕捉到的实时影像投射在车内的隐私屏幕上。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外面混乱的景象:记者们推搡着试图靠近却被保镖组成的人墙死死挡住,长焦镜头像炮口一样对准车身,电子标语牌上滚动的红字如同诅咒。他甚至能看清某个前员工眼中燃烧的、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恨意。

“谢总!请问您对员工集体讨薪有何回应?”

“谢先生!经侦部门已对您立案!外界指控您挪用超百亿资产!是否属实?”

“您这是要去香港洽谈收购吗?游卡是否已彻底放弃国内市场?”

“据说您已转移大量资产!这是否意味着您承认有罪并准备潜逃?”

尖锐的问题字幕,在屏幕下方快速滚动,如同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无声地噬咬着车内凝滞的空气。谢文翎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球里瞬间闪过一丝极度的烦躁和暴戾,如同濒死的野兽,但瞬间又被更深的、无边无际的疲惫淹没。他猛地拉高了脸上那副几乎遮住大半张脸的黑色N95口罩,只露出一双浑浊、冷漠、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眼睛。他侧过头,死死盯住车窗——车窗镀膜在他的视线下瞬间切换成完全不透明的深黑色,彻底隔绝了外部影像——仿佛那些喧嚣、愤怒和指控,都只是与他无关的、令人作呕的背景噪音。他需要的是逃离,是摆脱,是把自己塞进一个没有缝隙的壳里。

车子终于冲破电子围栏和人群的最后围堵,平稳而迅疾地滑入灯火通明的停机坪专属区域。一架线条流畅、涂装低调奢华的小型商务飞机“星槎S-90”已经启动引擎预热,尾部喷出的灼热气流在寒冷的空气中剧烈扭曲蒸腾,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咆哮。

保镖训练有素地迅速拉开车门。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温暖的车厢。谢文翎裹紧大衣,像一个怕冷的老人,低着头,在两名壮硕保镖近乎挟持的簇拥下,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机舱温暖而昏暗的灯光里。舱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闭,发出沉闷的“砰”声,如同一个隔绝旧世界的句号。严密的电磁屏蔽瞬间启动,将杭州的寒冷、喧嚣、愤怒和绝望彻底隔绝在外。

飞机在跑道上开始加速,引擎的轰鸣透过顶级隔音层传来,变成一种低沉而持续的震动,如同巨兽的心跳。谢文翎将自己深陷进宽大的航空座椅里,安全带自动贴合。他透过重新切换成透明模式的舷舷窗,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他曾经缔造神话、如今却仓皇逃离的城市。城市在浓重的工业雾霭和霓虹光影下显得庞大、模糊而充满敌意,如同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伤痕累累却依旧准备噬人的巨兽。万家灯火如同无数只冷漠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这架即将遁入夜空的逃逸舱。

他闭上眼睛,将头靠在冰冷的舷舷窗上,身体随着飞机强劲的爬升而微微颤抖。香港,等待他的不是救赎的彼岸,而是另一场更加冰冷、更加赤裸、更加残酷的审判。而杭州检察院门前那片无声的、由无数廉价纸牌组成的愤怒海洋,和那根直指他鼻尖、指控他“包庇”的手指,却如同最先进的生物烙印技术,深深地、不可磨灭地刻在了他逃亡的起点上。

他知道,有些东西,他再也甩不掉了。这架价值数亿的“星槎”,不过是一个移动的、更精致的囚笼。

维多利亚港的灯火在“星槎S-90”下降时铺展开来,如同打翻了一盒璀璨而冰冷的钻石。2065年的香港,在高效与秩序的冰冷外表下,涌动着资本的暗流与离岸的算计。

半岛酒店顶层的“寰宇”套房,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悬浮于繁华之上的精密空间站。270度的巨幅落地窗将维港的绚烂夜景框成一幅流动的、价值连城的动态画作。室内恒温恒湿,空气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氛。所有家具线条极简,材质却极致奢华,金属与皮革的冷光交相辉映。这里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绝对的私密、安全与效率。

谢文翎坐在一张宽大得有些过分的白色真皮沙发上,面对着占据客厅另一侧的三位“客人”。他们并非传统的商业巨头形象,更像是掌控着无形资本网络的节点——寡头们的代理人。中间一位,姓陈,约莫五十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无可挑剔的藏青色西服,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眼神像经过高度抛光的黑曜石,平静,却深不见底。他左边是一位金发碧眼的白人女性,伊丽莎白,穿着干练的米色套装,指尖在虚拟键盘上飞速跳跃,处理着全息投影中的数据流。右边则是一位稍显年轻、戴着无框智能眼镜的亚裔男子,张先生,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谢文翎,像一台人形扫描仪。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空气冷得像凝固的液氮。

陈先生率先开口,声音平缓,毫无波澜,却带着千钧重量:“谢先生,时间宝贵。我们代表联合体,提出两个条件。”

全息投影在他面前展开,清晰地列出条款:

条款一:股权清算。 谢文翎及其关联方持有的全部游卡网络股权(包括所有A/B/C类股及期权),作价1元人民币(象征性),无条件、不可撤销地转让给由联合体指定的离岸特殊目的实体(SPV)。谢文翎即刻起永久退出游卡网络所有管理事务及权益。

条款二:产品终结。 自交割完成之时起,全球范围内所有现行运营的《三国杀》系列游戏(包括但不限于《三国杀Online》、《三国杀移动版》、《三国杀十周年》等所有平台及版本),即刻永久停止运营(停服)。所有玩家数据、虚拟资产、游戏代码及相关知识产权,由新实体全权处置(包括但不限于封存、剥离、出售或销毁)。

谢文翎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净身出户”和“停服”这两个词以如此冰冷、不容置疑的方式砸在面前时,他依旧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条款一,意味着他三十年心血构筑的帝国,连同他个人的财富根基,被彻底清零。条款二,更是一记绝杀——这不仅是要埋葬“游卡”这个公司,更是要彻底抹去“三国杀”这个曾经风靡全球的文化符号!那些玩家投入的情感、金钱、时间积累的虚拟资产,都将化为乌有!这无异于文化层面的核爆!

“1元?停服?”谢文翎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们这是要…赶尽杀绝?”

伊丽莎白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静得近乎残酷:“谢先生,这不是情感问题,是商业现实。您领导下的游卡公司,过去五年因激进的逼氪策略、失衡的数值膨胀、以及对监管环境的严重误判,导致核心玩家流失率高达68%,品牌美誉度降至历史冰点。公司实际已资不抵债。您个人,”她调出另一组投影,上面是复杂的资金流向图,“通过离岸信托、关联交易及虚增研发费用等方式,涉嫌挪用公司资金超过120亿人民币。此外,您以游卡股权和未来收益权为抵押,向包括黑石(亚洲)、凯雷在内的多家国际投行借贷超过80亿美元,这些债务均已触发加速到期条款。”

张先生推了推眼镜,补充道,语气像在宣读判决书:“我们手中掌握的证据链非常完整,足以在任何一个主要司法管辖区对您提起刑事诉讼。选择现在接受条款,是您唯一的出路。否则,等待您的将是全球通缉和彻底的清算。到那时,您失去的将远不止一个公司和游戏,而是…一切。”

投影上的数据流闪烁着刺眼的红光,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将谢文翎死死捆缚。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眼前闪过杭州机场外那些电子标语牌的血红大字。他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那些为了填补窟窿而进行的高风险投资失败,那些为了维持股价而进行的财务造假,那些为了满足资本胃口而饮鸩止渴的逼氪设计…一桩桩,一件件,都成了此刻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谈判变成了单方面的宣判。陈先生不再言语,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签字,或者毁灭。

谢文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巨幅落地窗外。维港的夜景依旧璀璨,一艘巨大的仿古帆船造型的观光船缓缓驶过,船身投影着动态的“三国演义”人物故事片段。他看到了关羽的温酒斩华雄,看到了赵云的七进七出…最后画面定格在一个银甲白袍、持枪跃马的少年将军身影上——文鸯:那是游卡曾经最成功的SP武将宣传片截图。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不甘、屈辱和绝望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这柄枪,这个角色,曾是他游戏帝国的象征,是他亲手设计、赋予其“却敌”、“椎锋”技能的骄傲!现在,他们不仅要夺走他的帝国,还要亲手埋葬这个符号!连同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创造和成功的记忆,都要彻底抹去!

“不…”谢文翎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困兽般的挣扎,“股权…可以谈…但停服…不行!三国杀…它还有价值!有玩家!有情怀!我们可以重组!可以革新…”

“情怀?”陈先生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其细微的、近乎嘲讽的表情,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谢先生,在债务和法律的铁幕面前,‘情怀’是最廉价的装饰品,也是最无用的负资产。停服,是止损,是切割,是给这场闹剧画上一个干净的句号。您所谓的‘革新’,不过是另一个资本故事的开始,而我们,”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对这个故事毫无兴趣。我们只对清算和切割感兴趣。”

张先生适时地递上一份厚厚的、散发着油墨味的纸质文件,封面印着冰冷的大字:《股权转让及资产处置协议》。“请签字,谢先生。我们的耐心有限。这是您最后一次体面退场的机会。”

谢文翎看着那份协议,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窗外,维港的灯火倒映在他浑浊的瞳孔里,文鸯持枪的身影已经被新的广告覆盖。他颤抖着手,伸向文件,指尖在接触到冰凉的纸张时猛地缩回。他闭上眼,脑中一片混乱,杭州的讨薪声、香港寡头的冷酷判决、游戏世界崩溃的幻象交织在一起。

他缓缓放下了笔:“诸位,这份协议,我……签不了。”

谈判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维港的风声透过顶级隔音窗,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呜咽。

陈先生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伊丽莎白和张先生也同时收起投影设备。陈先生最后看了一眼僵在沙发上的谢文翎,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彻底的冷漠。

“那么,谢先生,”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祝您在接下来的旅程中…好运。”

他们离开得如同出现时一样迅捷无声。奢华冰冷的套房里,只剩下谢文翎一人,像一尊被遗弃在财富废墟中的、行将破碎的泥塑。窗外,维港的灯火依旧辉煌,却再也照不进他眼底的深渊。他最后的虚张声势,如同文鸯那孤注一掷的“椎锋”,在冰冷的现实铁壁上,撞得粉碎。体面的退路,彻底关闭了。

谢文翎在香港的虚张声势和绝望咆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未能激起任何有意义的涟漪,反而加速了冰冷的铁幕落下。

他滞留在半岛酒店顶层那奢华的囚笼里,时间失去了意义。维港的日出日落,窗外的繁华喧嚣,都成了无关的背景噪音。等待他的不是转机,而是精准到分秒的倒计时。

2065年12月16日,清晨。第一缕惨白的冬阳刚刚刺破维港上空厚重的灰霾。

谢文翎手腕上那枚价值不菲的定制智能腕表(兼具通讯、身份认证、支付等多重功能),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黑屏。无论他如何操作,都毫无反应,如同一块冰冷的废铁。

几乎同时,套房门铃响起,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门外站着酒店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制服的大堂经理,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却毫无温度的歉意微笑,身后跟着两名神情严肃的安保人员。

“谢先生,非常抱歉打扰您。”经理的声音平板无波,“我们刚刚接到相关部门通知,您的身份信息已被纳入‘限制高消费及非生活必需行为’名单。根据规定,您已不符合继续入住本酒店行政套房的资格。我们已为您安排了机场附近的快捷酒店,车辆将在半小时后抵达。另外,您在酒店的所有未结算消费,包括房费、餐饮及其他服务费用,因您的支付账户已被冻结,需要您即刻提供其他有效支付方式,或由我们协助您联系相关机构处理。”

“限高令…”谢文翎喃喃自语,脸色灰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飞机头等舱、星级酒店、高档餐饮、奢侈品消费…所有他曾习以为常的、象征身份地位的生活,瞬间被剥夺。他被精准地打回了“生活必需”的原形。

他浑浑噩噩地收拾着寥寥无几的个人物品(大部分行李还在游卡的私人机库,现在显然已无法取回),被“护送”着离开了半岛酒店。坐进那辆普通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电动摆渡车前往廉价酒店时,他腕表的屏幕突然又诡异地亮了一下,弹出一条自动推送的官方新闻标题:

【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对游卡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及相关责任人谢某发出限制消费令并冻结其境内全部资产】

新闻配图,赫然是杭州市检察院门口那片沉默的、由高举纸牌的前员工组成的黑色人海。

他的个人终端(一部备用手机)也瞬间被无数条信息轰炸。来自银行、券商、不动产登记中心、甚至私人游艇和私人飞机管理公司的通知信息,如同冰冷的雪片般涌来,内容大同小异:账户冻结、资产查封、权限中止。他在国内数十年积累的财富帝国,在短短数小时内被精准的数字化手术刀肢解、冰封。那些隐秘的、分散在数十个关联公司和离岸账户中的资金,那些收藏的古董字画,那些购置的豪宅名车,甚至那些虚拟的数字货币钱包…所有的一切,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他被抛进了这个时代的“数字流放地”——除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很快也会被严格限制),寸步难行,身无分文。

更令他心惊肉跳的是,几条来自“掮客”的加密信息(通过极其隐蔽的途径)也夹杂在通知洪流中:

“风紧!国内经侦动作极快,证据链指向明确,抓捕令流程已在走!”

“香港非久留之地!他们在这里的眼线更多!速离!”

“巴黎!只有那里!联系‘文太’!这是唯一生路!”

看到“文太”,谢文翎阴郁的眼神闪过一丝光亮,仿佛那个名字像黑暗中唯一闪烁的微光。但对方会帮他吗?代价是什么?他几乎不敢想。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逼近。他知道,寡头们不会放过他。国内的司法铁拳也不会放过他。留在香港,就是坐以待毙。他必须逃,逃向那个唯一可能提供一丝庇护的遥远之地。

在廉价快捷酒店散发着消毒水和霉味的狭小房间里,谢文翎对着镜子,看着镜中那个白发稀疏、眼神惊恐、如同惊弓之鸟的老人。他颤抖着手,用备用手机上一个无法追踪的匿名加密通讯应用,发出了那条决定命运的信息。收件人标识,是一个极其简单的符号:A。

信息只有一句话,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文天心,我是谢文翎,将要到巴黎来,请帮帮我。事后必有重谢。”

2065年12月22日。巴黎的冬天,是一种渗透骨髓的湿冷,混杂着陈旧石墙、廉价香水、地铁废气与某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气息。十三区,这个以东南亚移民社区闻名的街区,在黄昏降临时分,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显露出疲惫的底色。狭窄的街道两旁,亚裔杂货店的霓虹灯牌与法式面包店的暖黄灯光交织,空气中弥漫着鱼露、香料和烤面包的复杂气味。

一栋不起眼的奥斯曼风格老公寓楼,墙皮斑驳,铁艺阳台锈迹斑斑。顶层一间狭小的阁楼公寓,就是安娜·洛尔的秘书为谢文翎安排的“临时庇护所”。房间低矮逼仄,斜顶的天窗蒙着厚厚的灰尘,只能透进巴黎冬日惨淡的微光。家具陈旧简单:一张行军床、一张掉漆的木桌、一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一个仅能塞进几件换洗衣物的小衣柜。空气里有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像一座精心伪装过的、不带铁栅栏的囚笼。

谢文翎裹着一件从香港廉价酒店带出来的、并不合身的旧外套,蜷缩在行军床上。暖气片发出有气无力的嘶嘶声,温度勉强维持在冰点之上。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扔进废弃下水道的老鼠,白发凌乱,眼窝深陷,数日未曾认真梳洗的胡茬让他显得更加憔悴落魄。曾经掌控千亿帝国的意气风发,早已被碾磨成眼中一片死寂的灰烬。桌上放着一台老旧的、不带任何智能功能的平板电脑——这是秘书“艾米丽”送来的唯一通讯工具,也是他与外界仅存的、单向的脆弱联系。

屏幕亮着,显示着一条加密信息,发送方是 A:

“已安排。住所安全,勿外出。艾米丽会联络。钱,不必再提。”

不必再提……谢文翎干裂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钱?他现在除了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还剩下什么?连呼吸都似乎带着巨额债务的利息。文天心……那个曾经在泳池边笑靥如花、对家族传说充满好奇的少女,如今已是法兰西顶级家族的核心人物,一句轻描淡写的“不必再提”,就将他彻底钉死在这流亡者的身份上,施舍给他一个苟延残喘的角落。他连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有了。尊严?早已在杭州机场外那些愤怒的标语和冰冷的镜头前被扒得精光。

他费力地坐起来,走到狭小的、布满水渍的盥洗盆前。水龙头流出的水冰冷刺骨。他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衰败的老人,浑浊的眼中倒映着阁楼窗外铅灰色的天空。这里是巴黎,是浪漫之都,是艺术圣地,是他曾经游戏帝国拓展欧洲市场时觥筹交错的地方。现在,他却只能像幽灵一样躲在这污秽的角落,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文鸯……”他对着镜子,无声地翕动嘴唇。那个曾经在游戏里被他赋予了“却敌”、“椎锋”技能、在考场上让他热血沸腾、在家族传说中如流星划过的少年将军,此刻也救不了他。他谢文翎,曾经梦想着在游戏里平衡世界、在现实中缔造帝国的男人,最终被自己的贪婪、短视和时代的巨轮碾得粉碎,连一丝悲壮的“椎锋”都未能发出。

窗外,隐约传来远处教堂的钟声,悠远而冰冷,宣告着又一个流亡之夜的降临。

2066年1月28日,燕京

国家博物馆的穹顶大厅,此刻被一种庄重而略带感伤的暖金色光芒笼罩。精心调校的灯光系统,将光线均匀柔和地投射在中央铺设的深红色地毯和覆盖着同色绒布的文物展示台上。空气里弥漫着极淡的檀香气息,混合着精密恒温恒湿系统特有的、几近无声的运转韵律。肃穆,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中法两国的国旗在两侧静静垂悬,巨大的国徽悬挂于主背景墙,无声地诉说着这场交接的重量。

长枪短炮早已架设完毕,镜头如同无数只冷静的眼睛,聚焦着即将发生的瞬间。受邀的嘉宾、学者、媒体代表安静落座,低语声被厚重的地毯和空间吸收,只剩下衣料摩擦的窸窣。

侧门开启。交接仪式的中方代表徐玮盈率先步入大厅。她身着深藏青色双排扣正装套裙,剪裁极为合体,勾勒出挺拔而干练的身姿。银丝边的眼镜后,目光沉静如水,睿智而专注,带着一种久经沉淀的从容威仪。岁月在她身上刻下了智慧的纹路,却洗去了所有青涩与锋芒,只留下令人信服的沉稳。她步伐稳健,每一步都踏在无声的节拍上,走向主礼台。

几乎同时,另一侧门也悄然打开。安娜·洛尔走了进来。她身着香槟色羊绒与真丝混纺的定制套裙,线条简洁流畅,却处处透露出低调的奢华。银灰色的发丝被一丝不苟地挽成优雅的发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颈间仅佩戴一串色泽温润、颗粒均匀的南洋珍珠项链,再无多余饰物。她的仪态无可挑剔,步履间带着一种古老的欧洲贵族特有的从容与距离感。那双曾经在泳池边映着星光的、带着好奇与笑意的眼睛,如今深邃如寒潭,平静无波,只有面对镜头时,才浮现出完美得如同面具般的礼节性微笑。她走向主礼台,与徐玮盈几乎同时抵达。

两位代表,隔着铺着深红绒布的展示台,目光短暂交汇。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只有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的一瞬对视。徐玮盈的目光平静而专业,带着国家代表的审视。安娜·洛尔的眼神则更深邃,像蒙着千年尘雾的古井,让人无法窥见其底。随即,两人同时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各自转向自己的位置。

仪式开始。流程严谨而高效。双方代表致辞。徐玮盈的发言精炼有力,每一个字都清晰沉稳,着重强调此次归还的历史意义,是国际文化遗产保护合作的典范,是流失文物回归其文化根源的重要一步,更是对历史的尊重与对未来的承诺。她的声音通过扩音系统传遍大厅,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轮到安娜·洛尔。她拿起话筒,流利的中文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法语口音韵律,语调平缓而优雅,如同在诵读一首古老的诗歌:“枫丹白露宫及洛尔家族,始终秉持对文化遗产的敬畏与保护之心。此次能够协助这批承载着东方文明智慧的瑰宝,回归其魂牵梦萦的故土,我们深感荣幸。这不仅是法中长期友谊的见证,更是人类文明共同守护精神家园的体现。”她的措辞精准而疏离,完美地履行着代表职责,却将洛尔家族与文物本身的历史渊源巧妙地淡化于“协助”二字之中。

重头戏来临。在无数镜头的聚焦和全场屏息的注视下,两位身着深色礼服、戴着白手套的博物馆专业文保人员,缓步走向中央最大的那个长条形展台。他们动作精准、默契,如同执行一项神圣的仪式。一人轻轻捏住覆盖其上的深红色绒布一角,另一人则稳稳托住绒布底部。

绒布被轻柔而稳定地揭开,如同揭开一段尘封千年的历史。

聚光灯瞬间汇聚,将展台中央照得纤毫毕现。

一柄修长、古朴的长枪,静静地躺在量身定制的黑色天鹅绒内衬之上,被置于坚固的防弹玻璃展示匣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枪身并非想象中的银光闪闪,而是呈现出一种内敛深沉的、历经岁月洗礼的暗哑金属光泽,如同凝固的夜色。枪杆笔直,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枪身上,古老的蟠螭纹路清晰可见,龙身蜿蜒盘绕,鳞爪在强光下隐隐浮现,透出一种狞厉而神秘的美感。枪尖部分尤为引人注目,其色泽比枪身更深邃,近乎墨色,质地看起来异常紧密,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种独特的、非金非铁、仿佛蕴藏着点点星芒的幽冷光泽——那是陨铁特有的质感。靠近枪柄的末端,几个古拙的篆文在光线下清晰可辨:“汉寿亭侯”。展匣内部附带的说明标签简洁而严谨:“三国·魏 文鸯所用长枪(传)”。

徐玮盈的目光落在枪身上,镜片后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四十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游戏室里洗牌的哗啦声仿佛就在耳边。少年谢文翎激动地拍着桌子,高举着那张画着白袍银枪少年的武将卡牌,大喊着“椎锋陷阵,所向披靡!”。少女文天心托着腮,眼神亮晶晶地说:“我家祖上好像经手过文鸯的枪哦,虽然大家都说是假的……” 画面如电光石火般闪过,随即被她强大的意志力迅速压回记忆深处。她的脸上,依旧是文化部长应有的、对珍贵文物的专注与尊重。

安娜·洛尔的目光也停留在枪上,时间似乎稍长了一瞬。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完美无瑕的平静。只是,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又迅速归于沉寂。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是幼时太爷爷讲述传说时眼中闪烁的光?是少女时在泳池边对谢文翎说起这个传说时的好奇?还是此刻,这柄承载着家族一段隐秘过往的冰冷武器,跨越时空,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呈现在眼前?她的指尖,在套裙光滑的布料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

交接文书签署。双方代表交换文本。象征性的握手。闪光灯连成一片白昼。

媒体提问环节开始。记者们的问题大多聚焦于此次归还的意义、过程以及文物的历史价值。徐玮盈一一作答,专业而严谨,滴水不漏。

终于,一位资深文化记者将话筒对准了安娜·洛尔:“安娜女士,洛尔家族作为这批文物的长期保管方代表,您个人对这柄传说属于三国时期勇将文鸯的长枪,有何特别的感触?它的回归,是否让您对那段连接洛尔家族与东方文明的历史渊源,有了更深的理解?”

这个问题触及了微妙的私人领域。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安娜·洛尔身上。

她微微侧身,面向提问的记者,脸上依旧是那无懈可击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

“感触?”她的声音平稳如初,“作为洛尔家族的代表,我感触最深的是看到一件承载着如此厚重历史与精湛工艺的艺术品,终于回到了它文化脉络的源头。这柄枪,无论其具体的历史归属如何,”她特意强调了“无论”二字,目光扫过展台上的标签,“它都代表着那个遥远时代,人类在金属锻造、美学追求以及战争艺术上的卓越成就。至于家族渊源,”她优雅地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淡然,“历史的长河中,许多家族都曾扮演过文化传承的驿站角色。洛尔家族很荣幸能成为其中之一,并最终促成其‘尘埃落定’,回归本源。”她巧妙地用“尘埃落定”替代了“物归原主”,将洛尔家族的角色定位为“驿站”而非“所有者”,完美地避开了所有可能涉及的历史纠葛与私人情感。

尘埃落定。徐玮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词,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闪。

仪式结束。宾客在引导下有序退场。徐玮盈和安娜·洛尔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并肩走向通往贵宾休息室的专用通道。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几近于无。明亮的顶灯将两人的身影拉长。警卫和助理稍稍落后几步,形成一个无形的距离圈。

沉默在两位位高权重的女人之间蔓延,带着一种岁月沉淀后的厚重和难以言喻的疏离。

“徐部长,”安娜·洛尔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并未看徐玮盈,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在自言自语,“这柄枪……比我想象中,更有分量。”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赏还是感慨。

徐玮盈脚步未停,同样目视前方,声音平稳无波:“历史的重量,总是超出想象。尤其当它跨越山海,承载着无数传说归来时。”她顿了一下,话锋似乎有极细微的偏转,“民间关于这位少年将军的传说,版本众多。这把枪,倒是让其中一些故事,多了几分具象的凭依。”

安娜·洛尔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传说之所以动人,往往在于其模糊的边界和想象的空间。具象了,尘埃落定了,反而……”她的话没有说完,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省略。她微微侧头,终于看了徐玮盈一眼,那深邃的眼眸里,平静无波,“尘埃落定,是好事。”

两人已走到休息室门前。工作人员上前一步,为她们打开门。

“请。”徐玮盈做了个手势。

“谢谢。”安娜·洛尔微微颔首,仪态万方地率先步入。

门在她们身后轻轻合拢,将所有的试探、回忆、以及那柄名为“尘埃落定”的千年古枪,都关在了门外。门内,是属于国家代表与古老家族代表的、短暂而必要的官方休憩时间。门外,监控室的屏幕上,那柄被严密守护的文鸯长枪,正被小心翼翼地推入特制的恒温恒湿运输箱,冰冷的机械臂缓缓合上箱盖,锁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如同历史的书页,翻过了厚重的一章。

杭州市检察院的小会议室,气氛凝重得如同冰封的湖面。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满了负责游卡公司经济犯罪专案的核心成员:经侦总队的骨干、金融检察处的精英、信息技术专家,每个人面前都摊着厚厚的卷宗和闪烁着复杂数据的平板电脑。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咖啡味和压抑的沉默,只有文件翻页的沙沙声和偶尔压低的讨论声。

案情如同一个巨大的、盘根错节的黑色旋涡。从虚假财报、挪用资产、非法集资到破产欺诈、跨境资金转移……每一个环节都牵扯着复杂的利益链条和精密的掩饰手段。涉及金额之巨,牵涉人员层级之高,令人咋舌。专案组组长,一位鬓角花白的老检察官,正用激光笔指着投影幕布上一条异常复杂的资金流向图,声音低沉而严肃:“……这条线最终汇入了香港‘寰宇资本’的离岸账户,初步判断是用于偿还谢文翎个人向国际投行的抵押贷款。但这笔贷款的原始抵押物——游卡核心代码库的评估价值,存在严重虚高,这直接构成了……”

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施云端着保温杯走了进来,脚步很轻。他走到角落的饮水机旁,俯身接水。水流哗哗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讨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地转向门口。空气瞬间凝固。那些目光复杂难言:有下意识的尊敬(毕竟他是检察长),有被突然打断思路的不快,但更多的,是一种极其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尴尬。所有人都想起了那份要求他回避的红头文件,想起了检察院门口那根指控他“包庇”的手指,想起了谢文翎这个横亘在所有人记忆与现实中的名字。

施云仿佛没察觉到这瞬间的凝滞,他接满水,直起身,拧好杯盖,目光平静地扫过会议室,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工作场合惯常的、温和却疏离的笑意:“你们继续,我接点水,不打扰。”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落针可闻的会议室里异常清晰。

然而,没有人回应。没有人低头去看文件,也没有人开口继续刚才的讨论。所有人就那么看着他,保持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牢牢地挡在了门外。

施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一点点褪去。他端着保温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那瞬间,他明白了。不是他不想听,而是这个案子,这个牵涉谢文翎的案子,已经自动生成了一个无形的“回避场域”,将他这个检察长,彻底隔绝在外。他连站在这里“不打扰”的资格都没有了。

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和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微微颔首,什么都没说,转身,轻轻带上了会议室的门。

“咔哒。”

门锁合拢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施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保温杯的温度透过杯壁传递到手心,却丝毫驱不散心底的寒意。他仰头看着走廊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加密通讯器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不是工作通讯频道,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私人线路。他掏出来,屏幕上跳出一条信息,来自他留在专案组内、唯一还愿意与他同步案情进展的亲信:

“施检,急讯!巴黎线人刚报,谢文翎已用假身份潜逃至巴黎!具体位置不详,但确认与‘文太’(安娜·洛尔)方面有关联!寡头那边反应强烈,欧洲‘清道夫’可能已出动!”

巴黎……安娜·洛尔……清道夫……

施云握着通讯器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他看着紧闭的会议室门,里面正讨论着如何将谢文翎绳之以法。而他,却只能站在门外,像一个局外人,最先得知了这个消息。一个关于逃亡与可能终结的消息。

他该怎么做?上报?那他更坐实了“包庇”的嫌疑,利用“不该知道”的信息去干预?沉默?那谢文翎可能就此消失在巴黎的暗巷里,无论是被法律制裁还是被“清道夫”处理,都与他施云再无关系。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重的疲惫将他淹没。他缓缓闭上眼睛,走廊冰冷的灯光在他紧闭的眼睑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2066年,除夕夜

现实世界的夜空,早已被浓重的、经年不散的工业尘霾和光污染彻底吞噬。凛冽的寒风卷着细小的冰晶,抽打在摩天大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实体烟花早已成为历史书上的传说,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赛博烟花”。

国家大剧院巨大的穹顶,此刻化作了全球最顶级的“春晚”虚拟观礼平台。无数道全息光束从穹顶投射而下,在观众席上方交织、爆炸,绽放出绚烂到失真、却又毫无温度的“烟花”:金龙腾飞、凤凰涅槃、牡丹盛放、星辰流转……光影在虚拟与现实间穿梭,伴随着震耳欲聋却又精准合成的音响效果。观众席上,衣香鬓影,政商名流、文化精英汇聚一堂,脸上洋溢着精心调试过的节日笑容,享受着这场科技献上的感官盛宴。

贵宾席前排,徐玮盈端坐着。作为文化部长,她是这场盛会理所当然的重要嘉宾。她身边是几位部级领导和外国使节,正低声交谈着什么。她脸上带着得体而略显疏离的微笑,偶尔点头回应,目光却穿过眼前变幻的光影,显得有些空茫。白天国博那场庄重的归还仪式还在脑海中回放,安娜·洛尔那句“尘埃落定”似乎还在耳边。历史在眼前流转了一圈,最终归位。而个人的命运呢?她微微侧目,看到了不远处坐着的施云。

施云穿着检察官的便装,坐在稍靠后的位置,身边没有随从,显得有些形单影只。他端着一杯香槟,却没有喝,只是看着空中炸裂又消散的虚拟烟花,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周围欢庆氛围格格不入的萧索。有人认出了他,低声议论着:“那不是杭州市院的施检察长吗?这么重要的案子在手里,大过年的居然还有空来看春晚?”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和玩味。

徐玮盈起身,穿过光影交织的通道,走到施云身边。周围的喧闹似乎自动为他们让开了一个无形的安静圈。

“施检。”徐玮盈的声音平和。

施云似乎刚从思绪中惊醒,看到徐玮盈,立刻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丝礼节性的笑容:“徐部长。” 他伸出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短暂而有力。徐玮盈的手温润微凉,施云的手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连眼神交流都短暂而克制。他们都清楚彼此之间横亘着什么——交接仪式的那柄枪,游卡那场风波,还有巴黎那个逃亡的人。

“案子……”徐玮盈斟酌着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有专案组。”施云立刻回答,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回避了。” 他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目光再次投向空中那虚幻的绚烂,“这里……挺好。至少,光够亮。”

徐玮盈看着他眼中的疲惫和那一丝自嘲,瞬间明白了。他来,不是因为悠闲,而是因为被排除在核心之外后,只能在这个代表权力与秩序的场合,寻找一丝表面的存在感,或者,仅仅是需要一点“够亮的光”来驱散心中的阴霾?她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保重。”

“您也是,徐部长。”施云微微颔首。

短暂的相遇结束。徐玮盈转身,重新融入那片光影与人声的洪流。施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璀璨的光幕中,然后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香槟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寒意。他坐回座位,像一个被放逐到盛宴边缘的局外人。

与此同时,巴黎十三区。

狭小的阁楼里一片死寂。窗外,同样有“赛博烟花”在灰暗的夜空中无声地炸裂,那是附近街区某个亚裔商家投射的全息广告,光影透过蒙尘的天窗,在谢文翎脸上投下斑驳、诡异、转瞬即逝的色彩。没有声音,只有一片冰冷的视觉喧嚣。

行军床前的旧平板电脑屏幕亮着,正以最低的分辨率播放着来自北京的“春晚”直播信号。画面上是喜气洋洋的主持人,是精心编排的歌舞升平,是徐玮盈在嘉宾席上端庄的侧影,是施云在人群中略显落寞的轮廓……那个世界的光鲜亮丽、宏大叙事,与他这个蜷缩在巴黎贫民窟阁楼里的逃亡者,隔着比银河还要遥远的距离。

桌上放着冰冷的、干硬的、艾米丽不知从哪个便利店买来的廉价三明治。谢文翎没有动它。他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看着那些曾经与他有过交集、如今却身处云端的人物。他想起了小时候一家人挤在狭小客厅里看春晚的温馨,想起了创业初期和伙伴们边吃泡面边吐槽春晚的豪情,想起了功成名就时在私人会所里举办奢靡派对、俯瞰城市烟火的狂妄……

而现在,只有他。在这异国他乡最肮脏的角落,像一只躲在地洞里的老鼠,独自咀嚼着无边无际的悔恨、恐惧和彻底的失败。他是阶下囚,是丧家犬,是连自己名字都不敢用的幽灵。

窗外虚假的烟花还在闪烁,映照着他沟壑纵横、毫无生气的脸。除夕的钟声,在遥远的东方、在冰冷的平板电脑里、在巴黎这片遗忘之地,以不同的方式敲响。对他而言,这钟声不是辞旧迎新,而是为他的流亡生涯,又刻下了一道更深的、名为孤独和绝望的年轮。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