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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860年10月,北京

暮色中的圆明园仿佛浸泡在血水里。四十座琉璃殿宇的飞檐刺破猩红的晚霞,海晏堂前的西洋喷泉干涸见底,十二尊兽首铜像的眼窝里凝固着浑浊的水垢。总管太监王进忠佝偻着背,身形被暮色拉得细长,如同幽灵般穿过澹泊宁静殿的残骸。他怀中紧抱的鎏金木匣毫无预兆地剧烈震颤,发出沉闷的嗡鸣,惊得廊下一只幸存的白孔雀扑棱棱飞起,撞在烧焦的歇山屋顶,落下几片残羽。

“文将军息怒……”老太监对着木匣低语,枯瘦的手指微颤着掀开黄绫衬布。匣内,那柄三国时文鸯所用的陨铁点钢枪,在昏暗中泛起一层幽冷的青芒,枪身上古老的蟠螭纹路仿佛有了生命,在暮色里缓缓游移——这柄康熙年间自扬州古战场掘出的凶兵,每逢乱世,必有异兆。

地安门方向猛地传来九声闷雷般的炮响,震得残垣簌簌落灰。王进忠身形一滞,险些失手坠落木匣。他佝偻着摸到九州清晏殿仅存的第七根蟠龙柱旁,指尖在冰凉柱础的隐秘纹路上摸索。东北角楼方向陡然响起尖利刺耳的竹哨声,划破了死寂。两个小太监提着破损的琉璃宫灯跌撞奔来,灯罩撞上断裂的汉白玉栏,“哗啦”碎裂,泼出的灯油燃起一小片妖异的火焰。

“谙达!谙达!”年轻太监的蟒袍下摆滴着暗色的液体,声音带着哽咽,“僧……僧格林沁王爷的……红旗报!败了……八里桥……败了!七千蒙古铁骑……没……没挡住洋鬼子两个时辰……”

王进忠枯手猛地一抖,暗格机关“咔哒”一声沉沉合拢。指尖触及那冰凉的铜钮时,他浑浊的老眼恍惚了一瞬,仿佛穿越时空的烟尘,回到了道光二十三年那个梅雨连绵的扬州。彼时他尚是府库大使,一场百年暴雨冲塌蜀冈东峰,露出一处古战场。断戟残甲间,这柄银枪斜插在一堆糜烂的魏军骸骨之上,枪尖直指洛阳方向。记忆中的冰冷雨丝仿佛此刻正打在脸上。那日,江都县令掘枪时,晴空骤起霹雳!银枪破土,十里战马齐喑,瘦西湖无风卷起三丈浊浪!待八百里加急送至紫禁城,圣祖康熙爷正在南书房批阅《明史》,见枪身龙纹与《三国志》文鸯传记载吻合,朱笔挥就“虎贲遗烈”,命内务府以南海鲛绡层层包裹,秘藏于大内武库。

一丝温热顺着枯槁的手背滑落,王进忠惊醒——低首看去,是方才匣内银枪异动划破的伤口在渗血。那位置,竟与当年圣祖验枪时,被枪尖寒气所激、刺伤拇指的位置分毫不差。他望向蟠龙柱暗格的眼神,瞬间被一种深沉的恐惧占据。他明白了嘉庆年间天理教攻宫时,这凶兵何以自碎紫檀楠木匣,如离弦之箭将三名叛党头目钉死在隆宗门的蟠龙影壁之上。

三十里外,通州张家湾大营,法军少校安德森的刺刀粗暴地撬开一只黄花梨书匣。满地散落着《四库全书》的抄本,被泥泞的马靴践踏。随军汉学家托马斯·洛尔弯腰,从污秽中拾起半页残破的宣纸,泛黄的纸页上,“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朱砂批注,像一块灼热的炭烙入眼底。帐篷帘子猛地被掀开,第3轻步兵团的布歇上尉带着劣质白兰地的酒气闯入,沾满泥浆的马靴重重碾过摊开的《平定准噶尔图》卷轴。

“瞧瞧我们博学的洛尔中尉,”布歇醉醺醺地将一个抢来的翡翠鼻烟壶抛向空中,“听说您父亲在里昂教会的孤儿院,还收留着中国弃婴?”托马斯沉默着,未理挑衅,只是将手中沾着泥点的圆明园平面图在弹药箱上铺开,用红铅笔在“文源阁”处重重画了一个圈。此刻,他袖口滑出的银十字架项链链扣无声地断开,银色的十字架坠落入满地碎瓷片中。

紫禁城,烟波致爽殿。咸丰帝撕心裂肺的咳声穿透明黄鲛绡帐。懿贵妃捧着的药盏泼出少许,褐色药汁在苏绣龙枕上洇开一片污迹。“兰儿……”皇帝枯瘦的手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道,死死钳住她的手腕,“朕……朕方才梦见孝全成皇后了……她就站在九州清晏殿的琉璃顶上,手里……手里擎着柄银光闪闪的长枪……”

话音未落,殿外脚步声急。恭亲王奕訢的密奏由粘杆处侍卫疾步呈入。懿贵妃眼锋扫过奏折上“僧格林沁部全军覆没”八字,翡翠护甲收紧,“啪”的一声,腕上珊瑚十八子念珠应声而断。殿外骤起狂风,飞沙走石,乾清宫方向传来一声琉璃瓦片碎裂的脆响。

子夜,圆明园方壶胜境殿偏厦内,守园章京鄂尔泰透过残破窗棂,望见二十辆骡车如鬼魅般驶出北门。车辕缠裹的棉布,在青石板上拖出湿漉漉的暗痕。载着《永乐大典》的樟木箱缝隙,渗出淡淡的墨香。夜枭凄厉的鸣叫掠过已成废墟的蓬岛瑶台,鄂尔泰悚然转头,骇然发现九州清晏殿顶仅存的鎏金铜质吞脊兽,在惨淡的月光下,淌出两行浑浊的、宛如泪水的铜绿。

几乎同时,方壶胜境殿深处,暗格中的银枪骤然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声震藻井。王进忠踉跄扑向蟠龙柱欲行安抚。西南天际一道惨白的光柱撕裂夜幕,如同天罚之剑,直刺海淀方向。瘫软在地的年轻太监指着那诡异的红光,牙齿打颤:“神机营……炸药库……炸了……”

百里外的八里桥战场,硝烟未散。法军统帅蒙托邦将军举着望远镜眺望火光冲天的京城方向。清冷月光照亮他胸前的荣誉军团勋章,也照亮桥下漂浮的尸体手中紧握的虎头藤牌。副官递上一份从清军参领尸体搜出的密函,火漆封印纹样,赫然是九州清晏殿蟠龙柱上的雕花。

“明日日出之前,”将军的佩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划在地图圆明园的位置,“我要在清国皇帝的寝宫里,享用我的早餐咖啡。”

通州法军营帐内,托马斯抬头,怀表指针指向亥时三刻。他摸出雨果所赠诗集,扉页上“文明的掠夺”的题词被帐外夜风吹得哗哗作响。帐外传来战马惊恐的嘶鸣,案头那枚通州战场捡回、沾着血锈的太平军断戟青铜残片,在油灯下微微颤动。微光映照着帐篷角落里,几名参谋为争夺一柄清军将领佩剑而扭曲贪婪的脸。

咸丰十年八月廿二日,辰时。圆明园大水法日晷的青铜指针初指刻度。英军米切尔少校锃亮的军靴,已踏碎了正大光明殿金砖琉璃地。法国轻骑兵举着燃烧的松明火把,策马冲过鸿慈永祜殿门槛,镶金梵文经卷在马蹄下翻飞、破碎。

托马斯·洛尔策马转过映水兰香亭残垣,怀表的银链无声断开。俯身欲捡的刹那,目光瞥见亭下溪水中漂浮着半幅残卷——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惊世一角。青绿相间的壮丽山河,正被浑浊的血水与油污浸透、吞噬。藻园门内,苏格兰风笛怪异的旋律与锡克士兵疯狂劈砍紫檀木嵌螺钿屏风的声音交织。

“洛尔中尉!这边有好东西!”布歇上尉兴奋的呼喊从文源阁二楼传来。他探出摇摇欲坠的雕花窗棂,晃着一个通体翠绿的翡翠荷叶笔洗。托马斯踩着散落一地、污损的《四库全书》楠木函套登梯。在倾倒的书架间,赫然斜插着半截断剑——剑格样式,与三日前通州大营所见的太平军制式武器相同。

阁顶传来令人心碎的瓷器碎裂声。托马斯抬头,瞳孔收缩:几名英军工程兵正用鹤嘴锄,撬动藻井中央那架鎏金浑天仪。一只象征东方的鎏金铜龙首被生生撬断,龙嘴里衔着的鸽卵夜明珠滚落尘埃,沾满灰尘,滚到他的脚边。托马斯浑身冰凉。他想起了康熙朝传教士南怀仁的信札——这浑天仪的星象定位暗藏玄机,指向九州清晏殿深处某个密室的位置。

“上帝啊!快来看!”布歇变调的惊呼从楼下传来。托马斯心下一沉,冲下楼梯。眼前景象令他如遭雷击:几名法军士兵用刺刀挑起一个明黄色的锦缎包袱。十二颗龙眼大的东珠滚落尘埃,露出包袱里那方温润凝腻的印玺——乾隆御用田黄石“圆明园宝”。印玺侧面,赫然沾着几个暗红色的模糊指印。

未时三刻,九州清晏殿在轰鸣中剧烈摇晃。支撑大殿的最后几根蟠龙巨柱之一,在硝化甘油炸药的爆破下轰然倒塌。烟尘弥漫,米切尔少校抚着精心修剪的胡须,凝视着柱底被炸开的缺口。汉白玉须弥座下,一个鎏金木匣在尘烟中若隐若现,散着幽幽的青光。“把它弄出来。”少校的佩刀敲击着须弥座边缘。

木匣被工兵粗暴撬开。开启瞬间,殿内残存的三十六盏宫灯骤然暗淡。一道刺目的青芒自匣中暴起,那银枪自行跃出,枪尖划过头顶彩绘的二十八星宿图,天市垣位置的金漆如被灼烧般大片剥落。米切尔少校惊愕之下,下意识探手抓向枪柄。指尖触及蟠螭纹的刹那,纹路仿佛活物游动。少校一声惨叫缩回手,掌心已现出蛛网状的焦黑灼痕,深可见骨。

“恶魔的武器!”随军牧师在胸前画着十字。托马斯挤过人群时,正看见枪柄陨铁上浮现出篆文”汉寿亭侯”——那是关羽的封号,他猛然想起雨果书房里挂着的关帝版画。

“这应该交给法兰西军事博物馆。”托马斯戴上白手套,心跳如擂鼓。枪身突然震动,殿外传来战马惊嘶,英国龙骑兵的阿拉伯马集体人立而起,将背上士兵掀翻在铜龟赑屃上。

申时末,托马斯抱着木匣穿过被焚毁的舍卫城。北远山村方向的浓烟里,传来八旗守军最后的箭啸。他在方外观废墟前驻足,大理石柱上残存的阿拉伯碑文,正与枪柄某段纹路惊人相似。

“原来你在这里。”安德森的声音从断垣后传来,英军制服沾着孔雀翎毛,”听说你为那杆邪枪写了三页鉴定书?”他的佩剑突然出鞘,剑尖挑起托马斯的下巴:”记住,蒙托邦将军的拍卖会上,它必须属于大英帝国。”

夜幕降临时,托马斯在廓然大公殿的废墟里展开雨果的信笺。鹅毛笔颤抖着写下:”亲爱的维克多,今天我见到了地狱。那些被丝绸缠住咽喉的瓷器,那些在《论语》残页上撒尿的士兵…还有一柄会呼吸的银枪,它让我想起您诗中’青铜剑在博物馆哭泣’的句子…”

瓦砾堆里突然传来响动。托马斯举灯照去,是个满脸血污的小太监,怀里紧抱着文源阁最后半部《古今图书集成》。少年喉咙上的刀伤汩汩冒血,手指却死死抠着地砖缝隙——下面埋着张沾血的《圆明园四十景图》摹本。

法军炊事班在坦坦荡荡殿的汉白玉月台上架起铁锅,撕碎的《快雪时晴帖》在灶火中卷曲成灰。托马斯踩着未燃尽的《四库全书》函套走进鸿慈永祜殿,焦糊的藏香混着尸臭钻进鼻腔。蒙托邦将军的亲信正在清点战利品:康熙朝珐琅自鸣钟的齿轮散落在地,与郑和宝船模型的碎桅杆纠缠成诡异的图腾。

“这是您要的清单。”军需官递上羊皮纸卷,托马斯扫见”青铜器三百件”条目下赫然列着”疑似商代酒尊”。他猛然想起昨日在方壶胜境殿见到的场景——英军少尉用周代青铜簋盛放朗姆酒,鼎内铭文”子子孙孙永宝用”浸在琥珀色的液体里。

角落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托马斯转身望去,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两个法军士兵正用乾隆粉彩百鹿尊当球踢,鹿群在牡丹丛中惊跃的釉画,此刻正随着裂纹蔓延出鲜血般的开片。

“住手!”他冲上前夺过瓷尊,士兵的刺刀却在尊腹捅出个窟窿。托马斯抱着残器后退,后背撞上多宝格。格内那尊元代青花龙纹罐突然倾倒,罐底滚出颗风干的莲子——两百年前顺治帝亲手种在曲院风荷的并蒂莲。

申时三刻,银枪在廓然大公殿前的空地上嗡鸣不止。工兵正在往枪身缠裹浸过橄榄油的亚麻布,准备装箱运往天津港。英国鉴定师史密斯举着放大镜凑近枪尖,忽然惊呼:”这陨铁纹路…是公元255年的流星雨!”

托马斯闻言一震,想起文鸯夜袭司马师正是那一年。他下意识摸向怀中雨果的信笺,羊皮纸上的字句灼烧着指尖:”每个刀痕都是文明的伤口”。法军上尉突然挥刀砍向枪柄试刃,金铁交鸣声中,蟠螭纹里迸出几点蓝火,将上尉的络腮胡烧焦大半。

“撒旦的造物!”上尉暴怒着要折断银枪,却被枪杆反弹震裂虎口。托马斯趁机上前:”将军命令将它完整运回巴黎研究。”他掏出手帕擦拭枪缨,暗红流苏里忽地掉出片帛书残页,褪色朱砂写着”正元二年冬,次骞断后于八公山”。

残页在风中飘向鱼跃鸢飞殿的废墟,托马斯追着纸片穿过冒烟的柏树林。残页最终挂在一尊倾倒的北魏佛像指尖,佛像低垂的眉眼正对着地上半截断戟——正是月前在通州大营见过的太平军兵器。戟杆上”斩”字与帛书”骞”字笔势如出一辙。

戌时,托马斯在万方安和殿的残垣下点燃鲸油灯。雨果的信铺在明代黄花梨画案上,他蘸着朱砂墨批注:”今日见银枪破邪,乃知中华武德不灭”。忽闻瓦砾堆中窸窣作响,昨日救下的小太监爬出地窖,怀里紧抱的《圆明园四十景图》摹本正缺了”九州清晏”一页。

“谙达…谙达用命换的…”少年喉头纱布渗出血迹,颤抖着指向东北方。托马斯顺着望去,九州清晏殿废墟上飘着诡异的磷火,隐约聚成持枪跃马的轮廓。他抓起银枪冲出殿门,枪尖突然自行转向,拽着他奔向火光。

废墟间横陈着王进忠的尸首,老太监胸口插着半截英军佩剑,枯手仍紧抠着暗格机关。托马斯扳开手指时,银枪突然脱手飞向焦黑的梁柱,在描金龙纹上刻下四个篆字:

泰西有盗!

磷火骤然大盛,映出墙上文鸯持枪突阵的壁画——画中少年将军的枪尖,正指着托马斯的心脏。

十月十二日天津港,海风裹着咸腥卷过”莱茵河”号运输舰。托马斯看着苦力将编号89757的木箱吊进货舱,箱内银枪突然撞击木板,惊得搬运工跌落栈桥。法军上校醉醺醺地拍打木箱:”安静点,小野马!”

子夜,托马斯蜷在船长室誊抄《永乐大典》残页。怀表显示丑时三刻时,甲板突然传来骚动。他冲上舷梯,见英军运输船”凤凰”号正在倾侧下沉,落水士兵的呼救声中夹杂着汉语:”…枪…枪魂索命…”

波涛间忽现银光,那柄本应锁在货舱的银枪竟浮在海面,枪尖挑着块”凤凰”号船名牌。托马斯扶栏望去,恍惚见浪涛里隐现白袍将军的身影,枪出如龙间,英舰残骸化作司马师大军的旌旗。

“文将军…”托马斯喃喃着在胸前画十字,手中《论语》残卷飘落黑海。

1860年11月,巴黎

塞纳河上弥漫着工业煤烟与初冬的湿气。托马斯·洛尔站在奥赛码头花岗岩台阶上,望着搬运工用撬棍撬开第89757号木箱。潮湿的橡木板裂开时,一股扬州古墓特有的青苔气息混着塞纳河的水腥味扑面而来。

“当心那件东方兵器。”内务部秘书波德莱尔先生用手杖敲打箱体,金丝眼镜后的灰眼睛闪过警惕。工人们将缠着黄绫的银枪抬出时,杜伊勒里宫方向传来午炮轰鸣,惊得枪缨上的江南蚕丝在巴黎的春风里簌簌颤动。托马斯·洛尔中尉看着木箱被法兰西军事博物馆的专用马车运走,波德莱尔递给他一份签收单。

“洛尔中尉,您的任务完成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手指优雅地弹了弹清单上“中国长柄武器(编号89757)”那一行。“希望这趟东方之旅的‘收获’,值得您冒的风险。听说它在船上就不太安分?海关的皮埃尔摔断了腿,真是桩倒霉事。”

托马斯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追随着马车消失在码头弥漫的雾气中,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圆明园冲天而起的火光和那柄在废墟中泛着冷冽青光的银枪。他弯腰,从地上散落的防震稻草中,捡起一小片焦黄发脆的丝绸碎片,上面依稀可见几个模糊的墨字,是《永乐大典》的残页一角。

“它承载的历史,波德莱尔先生,”托马斯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远比我们想象的沉重。”

波德莱尔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转身登上自己的马车。

半个月后,巴黎拉丁区圣雅克街托马斯租住的公寓。窗外,冬雨敲打着石板路,带来彻骨的寒意。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是屋里唯一温暖的光源。托马斯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从圆明园带回的零散笔记和几份关于三国时期魏国武将文鸯的、翻译得磕磕绊绊的资料。那柄银枪的形象,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它冰冷的触感,枪身上繁复古老的蟠螭纹,还有那仿佛能穿透时空的肃杀之气。

门铃突兀地响起,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托马斯有些诧异地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人,高大,裹着湿透的深色斗篷,雨水顺着他浓密的胡须和鬓角不断滴落,帽檐下是一双深邃而锐利的眼睛。是维克多·雨果。

“雨果先生!”托马斯惊讶地侧身,“快请进!这样的天气……”

“原谅我的冒昧,洛尔中尉。”雨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他脱下湿重的斗篷,露出里面略显陈旧的常服。托马斯注意到他眉宇间凝聚着深深的忧虑和一种近乎燃烧的激情。“我无法等到明天。我在《箴言报》上看到了远征军带回文物的清单,”他走进温暖的房间,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资料,“其中有一柄长枪,描述得很特别……它上面,是否刻有‘汉寿亭侯’的铭文?”

托马斯的心猛地一跳。“是的,雨果先生。您怎么知道?”他引雨果到壁炉边的椅子坐下,倒了杯热酒递过去。

雨果接过酒杯,双手拢着汲取暖意,眼神却紧紧盯着跳跃的火焰,仿佛穿透了时空。“汉寿亭侯……那是中国历史上一位伟大英雄关羽的封号,象征着忠义无双。但这柄枪的主人,据我所知,是另一位勇冠三军的猛将,名叫文鸯。”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一个多世纪前,公元三世纪中叶,魏国的年轻将军。他的事迹……充满了悲壮的传奇色彩,就像我们法兰西的奈伊元帅在滑铁卢。”

托马斯默默听着,心中震动。他没想到雨果对遥远东方的历史竟如此熟稔。

“我查阅了一些能找到的、关于那场东方战争的不完整记录,”雨果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沉痛的控诉,“也听到了许多令人心碎的描述。洛尔中尉,您亲身经历了那里。告诉我,那些关于焚毁东方瑰宝、劫掠无度的传闻……”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托马斯,“是真的吗?”

壁炉的火光在雨果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双眼睛里的痛心和愤怒几乎让托马斯窒息。他感到喉咙发紧,圆明园冲天的烈焰、士兵们疯狂抢夺的身影、精美瓷器在皮靴下碎裂的声音、还有小太监临死前递出的沾血摹本……所有刻意压抑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是真的,雨果先生。”托马斯的声音干涩,带着深深的无力感,“远比您能想象的……更糟。”他垂下眼,无法直视雨果那洞悉一切的目光。

雨果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炉火映照着他眼中闪烁的泪光。“上帝啊……”他低声呢喃,充满了痛苦。沉默笼罩了房间,只有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过了许久,雨果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却蕴含着雷霆般的力量:

“洛尔中尉,您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一柄古老的武器,一件所谓的‘战利品’。您带回来的,是一份沉重的证物,一份控诉书!它无声地控诉着发生在万里之外的暴行,控诉着以‘文明’之名对另一个古老文明犯下的滔天罪行!它上面沾染的,不是简单的灰尘,而是洗刷不掉的耻辱烙印!这柄枪,它不是征服者的勋章,”他直视着托马斯,一字一句地说道,“它是悬挂在我们法兰西,悬挂在整个所谓‘文明’欧洲头顶的——判决书!”

“判决书……”托马斯喃喃重复着这个词,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升起,比窗外的冬雨更刺骨。雨果的话语像重锤,狠狠敲打在他一直试图回避的良心上。他护送回来的,到底是什么?

雨果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这柄枪,它属于历史,属于它本来的土地和人民。将它锁在枫丹白露宫的玻璃柜里,是对它主人的侮辱,也是对我们自身良知的嘲讽。”他拿起自己湿漉漉的斗篷,“请原谅我深夜的打扰,也感谢您的坦诚。这个黑暗的时代,需要有人站出来说话,即使声音微弱。”他走向门口,步伐沉重。

“雨果先生,”托马斯追到门口,“您打算怎么做?”

雨果在门口停住,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悲悯,也有一种孤勇者的决绝。“怎么做?也许,先写一封信吧。写给那些需要睁开眼睛看看的人。”他拉开门,冰冷的雨气涌入。“晚安,洛尔中尉。愿正义与良知最终能穿透这无边的黑暗。”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巴黎深秋的雨幕中。

托马斯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雨果的话在他心中激荡,“判决书”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他回头望向书桌,那片焦黄的《永乐大典》残页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11月中旬的一个早晨,拿破仑三世在御书房召见了军事博物馆馆长勒努瓦教授和内务部秘书波德莱尔。托马斯·洛尔中尉作为文物的押运和交接负责人,也在场。

深秋的枫丹白露宫,笼罩在一片肃穆而压抑的寂静中。光秃秃的树梢刺向铅灰色的天空,修剪整齐的园林也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唯有喷泉池结着薄冰,倒映着这座文艺复兴与哥特风格交融的皇家宫殿,冰冷而华丽。编号89757的木箱,在几经辗转后,终于抵达了它暂时的归宿——宫内地下一层一间阴冷、干燥的库房,与无数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奇珍异宝为邻,等待着皇帝的最终裁决。

托马斯·洛尔中尉被传召入宫。他穿过挂满巨幅战争油画的长廊,画中那些金戈铁马的征服场景此刻却让他感到一阵阵反胃。侍从官将他引到一间华丽的书房,拿破仑三世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眺望着窗外萧索的庭院。皇帝陛下显得比托马斯记忆中更加矮小,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弥漫在房间里。

“洛尔中尉,”皇帝没有回头,声音平淡,“你带回来的‘东方战利品’,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托马斯的心微微一沉。“陛下。”他恭敬地行礼。

拿破仑三世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棂。“雨果先生,”他提到这个名字时,嘴角似乎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恼怒,“在《晨报》上写了一篇……相当激烈的文章。标题叫什么来着?”他像是询问旁边的侍从,又像是自言自语,“啊,《两个强盗》。”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文笔倒是犀利,可惜,充满了诗人的天真和迂腐。”

托马斯沉默着。雨果那晚在公寓里掷地有声的“判决书”言论,此刻在皇帝的轻描淡写下,显得如此遥远和无力。

“波德莱尔向我汇报了那柄枪的‘不凡’之处,”皇帝踱步到一张巨大的橡木书桌前,上面摊开着军事博物馆馆长勒努瓦的详细报告,“刻着东方古老英雄的铭文,某种特殊的陨铁,嵌着古钱币,甚至树龄能追溯到一千六百年前……”他拿起报告,随意翻动着,“勒努瓦馆长认为它具有极高的历史和学术价值,建议作为法兰西军事博物馆东方馆的核心展品。他甚至在报告里引用了雨果那套‘文明的见证’之类的说辞。”

皇帝放下报告,目光终于落在托马斯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那么,洛尔中尉,作为亲手将它带回来的人,你的看法呢?它真的值得如此……特殊的对待吗?或者,像某些人提议的,”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冷酷的玩味,“干脆熔了,为远征墨西哥的军队铸造几门新炮?”

托马斯的呼吸一窒。熔掉?那承载着文鸯英魂、见证了一个古老帝国兴衰、如今更背负着雨果沉重“判决”的银枪,要被熔铸成杀戮的武器?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圆明园的大火,听到了精美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

“陛下,”托马斯的声音因为努力克制而显得有些紧绷,“勒努瓦馆长的意见……是专业的。这柄枪的铸造工艺、所用材料、以及它所关联的历史人物和事件,确实代表了古代东方在军事技术和文化上的一个高峰。它不仅仅是一件武器,更是一件……无与伦比的艺术品和历史证物。熔毁它,将是……巨大的损失。”他避开了“判决书”的比喻,但“历史证物”这个词,他咬得格外清晰。

拿破仑三世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那双精明的眼睛里看不出太多情绪。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皇帝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权衡。

“艺术品……历史证物……”皇帝低声重复着,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意义不明的弧度,“好吧。法兰西需要展示她的力量,也需要展示她的……文明与包容。将这柄‘东方勇士之枪’妥善保管,清理修复。明年春天,我要在枫丹白露宫专门为东方文物开辟的新展区看到它,作为最耀眼的明星展品。”他挥了挥手,像是决定了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让世人看看,法兰西不仅拥有征服的力量,也拥有欣赏和保存异域文明的胸怀。这,才是真正的‘文明’。”

“是,陛下。”托马斯垂下眼帘,心中五味杂陈。皇帝的决策看似采纳了保存文物的建议,但其动机——将其作为“征服力量”和“文明胸怀”的展示品——却与雨果所痛斥的掠夺本质并无二致,甚至更添了一层虚伪的粉饰。银枪逃脱了被熔毁的命运,却即将被锁进另一个金丝笼,成为殖民者炫耀战功的勋章。

“你可以退下了,中尉。”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平淡,目光已转向桌上另一份关于墨西哥的文件。

“遵命,陛下。”托马斯再次行礼,转身退出书房。沉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个充满权力气息的空间。

在侍从官的引领下,托马斯来到了地下的库房区。厚重的铁门被打开,一股混合着尘土、防蛀药草和金属冷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库房内光线昏暗,只有高处窄窗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一排排高大的架子延伸向深处,上面堆放着各种大小不一的箱匣、包裹,有些已经打开,露出里面精美的瓷器、青铜器、书画卷轴,在昏暗中沉默着,像一群被囚禁的幽灵。

编号89757的木箱就放在库房中央一块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托马斯慢慢走近。木箱已经被打开,那柄银枪被小心翼翼地取出,平放在铺着厚绒布的架子上,旁边散落着用于固定的衬布和黄绫碎片。

在库房幽暗的光线下,银枪显得更加沉静、冷冽。枪身修长,蟠螭纹在微弱的光线下流淌着古老的暗光,“汉寿亭侯”的篆文如同刻在历史脊背上的印记。枪尖的陨铁部分,即使在昏暗中也隐隐透出一种与凡铁不同的、深邃的幽光。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沉睡了千年,又仿佛在无声地审视着这个囚禁它的异国地窖。

托马斯伸出手,指尖在距离冰冷的枪身一寸处停住。他仿佛能感受到枪身内部蕴含的磅礴力量,那属于文鸯的勇武,那穿越时空的沧桑,还有那圆明园废墟上的冲天火光和绝望哀鸣。雨果的话语再次在耳边炸响:“……是悬挂在我们法兰西,悬挂在整个所谓‘文明’欧洲头顶的——判决书!”

库房管理员拿着登记册走过来,低声询问着展品标签的措辞。托马斯看着银枪,缓缓说道:“登记为:‘中国,三国时期(公元三世纪),魏国武将文鸯所用之长枪。’”

“文鸯……”管理员生涩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在登记册上记录下来。

托马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柄银枪。它即将被清洁、修复、打磨得光可鉴人,然后被安置在枫丹白露宫最耀眼的聚光灯下,供王公贵族和好奇的市民们评头论足,成为法兰西帝国“辉煌”东征的一个注脚。没有人会在意它真正的故事,在意它所承载的血泪与荣耀,更不会有人在意雨果那振聋发聩的“判决”。他这样想着,离开了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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