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微挺直的背脊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饥饿感像苏醒的野兽,开始啃噬她空荡荡的胃。
膝盖的刺痛混合着冰冷的麻木,让她几乎支撑不住。
她低下头,看着宣纸上自己才勉强抄了几行、却已显僵硬的字迹。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墨迹未干的“贞静”二字上,瞬间洇开一小团模糊的墨晕。
她慌忙抬手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脏。那团墨晕,像她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更像她弄脏了再也无法复原的“规矩”。
就在她心慌意乱之际,袖袋深处,一个硬物轻轻硌了她一下。
她动作一滞,指尖下意识地探进去摸索——是那枚小小的铜哨子!带着沈昭塞给她时的温热触感,也沾着她逃跑时掌心的汗渍和泥土。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那光滑微凉的金属,一种奇异的暖流,仿佛顺着指尖瞬间流遍了全身。
沈昭在马场上肆无忌惮的笑声,阳光下小红马桀骜的嘶鸣,青草的气息,还有那短暂触碰到的……自由……
这些破碎却鲜活的画面,猛地冲破了祠堂的枷锁,在她心底汹涌地翻腾起来。
谢知微紧紧攥住了那枚铜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冰凉的金属外壳,此刻却像一块小小的、滚烫的炭火,熨贴着她冰冷绝望的心。
她抬起头,目光掠过供桌上那些森严的祖宗牌位,掠过摇曳的长明灯,最终定格在窗外那片被门缝切割成狭长一条的、深沉的暮色上。
祠堂里依旧冰冷死寂,长明灯的火苗依旧微弱地跳跃着。
但谢知微挺直的背脊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地重新凝聚。
她缓缓地、重新拿起笔,蘸饱了墨,手腕依旧酸痛,落笔却比之前沉稳了许多。
墨迹在宣纸上重新铺开,依旧是那工整到近乎刻板的《女戒》字迹,但紧握着笔杆的手指深处,那枚小小的铜哨,正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着微弱却固执的温度。
那温度,源自墙的另一边,一个永远充满活力、像野火般燃烧的女孩。
————
将军府演武场,暮色将兵器架子的影子拉得老长。
沈昭像只被霜打蔫的小茄子,无精打采地蹲在墙角,小手在泥土里翻来翻去,嘴里念念有词:“哪儿去了呢?明明早上还在的……”
沈曜提着一杆长枪走过来,看到她这副模样,嗤笑一声:“找什么呢?魂儿都丢了。”
“哨子!”沈昭猛地抬头,小脸垮着,“我的铜哨子!肯定是钻洞的时候掉在谢府那边了!”
沈曜挑了挑眉,想起妹妹塞给谢知微的那个,了然地点点头:“哦,定情信物丢了?”
“沈曜!”沈昭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跳起来就要去拧他的胳膊,“你胡说八道什么!”
沈曜轻松地侧身躲过,抱着枪杆,看着妹妹气急败坏的样子,脸上看好戏的笑容更盛:“啧啧,恼羞成怒了?丢了就丢了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正……”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瞟向隔壁丞相府高耸的院墙,“那边那位小仙子,这会儿怕是自身难保咯。”
沈昭扑过去的动作猛地顿住,像被施了定身咒。
她瞪着哥哥,大眼睛里刚才的气恼迅速被一种巨大的恐慌取代:“你……你什么意思?知微……知微她怎么了?”
“还能怎么?”沈曜耸耸肩,语气带着点事不关己的凉薄,“偷溜出去大半天,还弄得一身泥回来,谢府那规矩……啧啧,够她喝一壶的。”
他顿了顿,看着妹妹瞬间惨白的小脸,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这会儿,怕是祠堂里的青石板,都跪穿了吧?”
“祠堂……”沈昭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小脸煞白,刚才还因为丢了哨子的懊恼瞬间被汹涌的担心和自责淹没。
沈昭仿佛能看到那昏暗冰冷的祠堂,看到知微挺直却单薄的小小身影跪在蒲团上,膝盖一定很疼很疼……都怪她!都是她硬拉着知微去的!
她猛地转身,像颗小炮弹一样就要往西墙根那个狗洞冲。
“站住!”沈曜眼疾手快,一把拎住她的后衣领,像拎小鸡仔似的把她提溜回来。
“你还想干嘛?钻过去自投罗网?嫌谢夫人不够气,再添把火?”
“可是知微……”沈昭挣扎着,急得眼圈都红了,“她是因为我才……”
“知道是因为你,就更不能去!”沈曜难得板起脸,语气严厉。
“你现在冲过去,除了让谢夫人更生气,罚知微罚得更重,还能有什么用?火上浇油吗?”
沈昭被他吼得一愣,挣扎的力气泄了,小脑袋耷拉下来。
她看着哥哥严肃的脸,又看看那堵隔开两个世界的高墙,墙那边一片死寂,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暮色沉沉压下来。
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她。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堵墙的厚重,以及自己莽撞带来的后果。
她慢慢地蹲下身,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沈曜看着妹妹缩成小小一团的背影,叹了口气。
他松开手,把长枪靠在兵器架上,也跟着蹲下来,大手在她乱糟糟的头顶揉了一把,力道不轻不重。
“行了,别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他的声音缓和了些。
“祸是你闯的,但这时候,别去添乱就是帮忙。等过两天,风头不那么紧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盘算什么,“哥再帮你想办法,嗯?”
沈昭没抬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埋在臂弯里的眼睛热热的,心里又酸又胀,像塞满了浸了水的棉花。
沈昭攥紧了小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墙那边的祠堂里,知微在跪着。而她,只能蹲在这边,什么也做不了。
暮色彻底吞没了演武场。墙角那丛忍冬藤蔓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叶片深绿,沉默地覆盖着那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秘密洞口。
————
几场缠绵的春雨过后,丞相府后园那株老梅树的枝桠间,终于鼓胀起星星点点的嫩绿新芽,在微凉的春风里怯生生地舒展着。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雨水浸透后的湿润腥气,还有草木奋力拔节时散发的、微涩的蓬勃生机。
松涛阁小院里,比前几日多了几分沉寂。
那扇半开的雕花木窗内,谢知微依旧端坐在书案后,背脊挺直如昔,只是那挺直的线条里,透出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和虚弱。
谢知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深重的青影,脸色是一种久未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
手中的笔悬在宣纸上,许久才落下几笔,字迹依旧工整,却失了往日的圆润灵动,透着一股刻板的滞涩。
膝上的隐痛还未完全消散,像深埋在骨髓里的细针,随着每一次细微的动作提醒着她那场漫长的责罚。
祠堂冰冷的青石板、长明灯摇曳的昏黄光影、嬷嬷无声的注视、还有母亲离去时那沉甸甸的失望……都成了烙印在神经末梢的寒意。
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带着雨后的欢快。
谢知微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目光却未离开纸面分毫,仿佛那枯燥的功课是隔绝外界诱惑的唯一屏障。
“啪嗒。”
一声轻微的响动,像小石子落在窗台上。
谢知微笔尖一滞,一滴墨洇开。
“啪嗒。”又是一声。
她猛地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眸里瞬间掠过一丝惊慌,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扫向院门方向——那里空无一人。
随即,她的视线迟疑地移向窗棂。
一只沾着新鲜泥点的小手,正笨拙地扒着窗台边缘,试图把什么东西放上来。
接着,一张熟悉的小脸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沈昭顶着一头被风吹得更乱的碎发,脸上蹭了道道泥痕,额角前几日划破的细小伤口已经结痂,像趴着只深褐色的小虫。
带着点做贼般的兴奋和小心翼翼的讨好,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内的谢知微。
“知微!”沈昭用气声喊,脸上绽开一个灿烂到有些傻气的笑容,献宝似的把手里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往窗台上推。
“给!还热乎着呢!”
一股香甜的气息,混合着油纸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满室的墨香。是松子糖糕,城里福记最有名的点心。
谢知微的心猛地一跳,握着笔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她看着沈昭那张沾着泥、却写满了纯粹关切和喜悦的脸,一股酸涩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上鼻尖。
那几日祠堂里的冰冷、饥饿、还有铺天盖地的委屈,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
谢知微张了张嘴,喉咙却哽住了,只发出一点细微的气音。眼眶迅速地漫上一层温热的水汽,视线变得模糊。
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沈昭看见自己的失态,却忘了手中还握着笔。
一滴滚烫的泪砸落在宣纸上,迅速洇开,模糊了刚写下的一个“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