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漫过船舷时,沈砚秋正用银簪挑开茶饼上的绵纸。白瓷盖碗里的碧螺春腾起细白的水汽,与舱外的雾气缠在一处,恍惚间竟分不清哪缕是茶香,哪缕是江雾。
“沈先生倒是好兴致。”
舱门被推开的瞬间,带着水汽的风卷着碎雨扑进来,案上的宣纸簌簌作响。陆承煜解下沾着泥点的斗篷,露出里面月白长衫——袖口处洇着片深褐,像是被什么东西染过。
沈砚秋将挑好的茶末倾入盖碗,沸水冲下去时,茶叶在水里翻卷成碧色的云:“陆公子深夜到访,总不会是来品鉴雨前茶的。”
陆承煜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玉佩是上好的和田暖玉,此刻却冰得像块寒铁:“沈先生可知,昨夜城西的百草堂走水了?”
沸水的热气模糊了沈砚秋的眉眼。她执起茶荷的手顿了顿,青瓷茶荷边缘的缠枝纹在灯光下投出细碎的影:“听说了,火势倒是蹊跷,偏在三更天起,烧得连账本都没剩下。”
“何止账本。”陆承煜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舱外的雾气听去,“坐馆的老大夫被烧死在药房里,官府验尸时,发现他喉咙里塞着半片没烧尽的宣纸。”
盖碗的盖子被轻轻扣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沈砚秋将第一盏洗茶的水泼进锡制茶托,动作缓得像在推演什么棋局:“陆公子是怀疑,这场火不是意外?”
“沈先生三个月前托百草堂的老大夫寻一味药,”陆承煜忽然倾身向前,烛火在他瞳孔里跳动,“那味‘断魂草’,江湖传言早已绝迹,您寻它做什么?”
茶盏里的碧螺春渐渐舒展,露出完整的芽叶。沈砚秋将沏好的茶推过去,汤色清亮得能照见人影:“陆公子查我?”
“不敢。”陆承煜端起茶盏却没喝,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画着圈,“只是昨夜火场附近,有人看见个穿月白长衫的女子,背影很像沈先生。”
沈砚秋忽然笑了。她抬手将鬓边的碎发别回银簪,那支梅花银簪的尖端闪过一点冷光:“陆公子见过穿月白长衫的女子在火场附近闲逛?”
舱外的雾更浓了,隐约传来船桨划过水面的吱呀声。陆承煜盯着沈砚秋腕间的银镯——那镯子样式古朴,镯身上刻着细密的云纹,与他在百草堂废墟里捡到的半片银饰一模一样。
“沈先生可认识苏曼卿?”他忽然换了个话题,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砚秋执杯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茶盏里的涟漪荡开,将她映在水里的影子搅得支离破碎:“那个三年前死在江里的绣娘?”
“正是。”陆承煜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推到案上时,油纸发出干燥的脆响,“她死前绣的最后一幅《寒江独钓图》,右下角的印章,与沈先生茶盏底的‘砚秋’二字,笔锋如出一辙。”
油纸包被打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墨香飘出来。那幅半残的绣品上,寒江的浪涛用银线绣就,在烛光下泛着冷光,钓鱼翁的蓑衣上沾着几缕金线,细看竟像是用极细的金丝捻成。
沈砚秋的目光落在那幅绣品上,瞳孔骤然收缩。她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陆公子究竟想说什么?”
“三年前苏曼卿坠江前,曾给漕帮送过一幅绣品,”陆承煜的声音像舱外的江水,冷得没有波澜,“那幅绣品里藏着漕帮走私的账本,她死后,账本就跟着消失了。”
雾气从窗缝里钻进来,在烛火周围凝成细小的水珠。沈砚秋忽然起身,走到舱窗边推开半扇窗。江风裹挟着水汽扑进来,吹得她月白裙裾猎猎作响:“陆公子是漕帮的人?”
“家父曾是漕帮帮主。”陆承煜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雾中的身影熟悉得可怕,“三年前他在押送贡品时坠江,尸骨无存。”
沈砚秋回过头时,脸上已没了笑意。她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雾珠,像落了层霜:“所以你怀疑,苏曼卿的死,与你父亲的死有关?”
“不止。”陆承煜从怀中掏出块烧焦的木牌,木牌上“漕”字的三点水已被烧得模糊,“家父坠江前,曾给我寄过封信,说漕帮里藏着个‘影子’,那影子的右臂上,有朵朱砂刺的梅花。”
沈砚秋将窗完全推开,江雾涌进舱内,带着鱼腥味的风卷得烛火摇晃。她转身时,月白长衫的袖口滑上去,露出皓腕上那朵若隐若现的朱砂梅——梅蕊处的红,艳得像刚凝的血。
陆承煜的呼吸猛地顿住。他看着那朵刺梅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他在父亲书房的暗格里翻到的画像——画中女子的右臂上,也有这样一朵朱砂梅。
“是你。”他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当年给家父送信的人,是你?”
沈砚秋抬手抚上那朵刺梅,指尖冰凉:“陆公子既然都查到了,何必再问。”
“那账本呢?”陆承煜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苏曼卿藏起来的账本到底在哪?那里面记着的,可是二十七条人命!”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沈砚秋从发髻上拔下那支梅花银簪,将簪尖抵在自己的腕间——银簪的尖端离那朵刺梅不过寸许,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戳破皮肤:“账本在我手里。但陆公子要想拿它,得先告诉我,你父亲当年为什么要把漕帮的走私船,伪装成运粮的官船?”
江雾里忽然传来三短一长的梆子声。陆承煜的脸色骤变,他猛地冲向舱门,手刚碰到门闩,就听见外面传来重物落水的闷响。
“他们来了。”沈砚秋将银簪重新插回发髻,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天气,“陆公子还是想想,该怎么活着离开这条船吧。”
舱门被撞开的瞬间,七八个黑衣蒙面人涌了进来。为首的人手里握着柄鬼头刀,刀身在雾里泛着青冷的光:“沈姑娘,陆公子,阁主有请。”
沈砚秋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杯茶,碧螺春的清香混着杀气在舱内弥漫:“回去告诉你家阁主,我这船上的茶,还没凉透。”
鬼头刀劈过来时,沈砚秋的茶盏刚好送到唇边。她侧身避开刀锋,茶盏里的水却一滴未洒。月白长衫在空中划过道残影,银簪已抵在为首那人的咽喉处。
“告诉谢临渊,”她的声音冷得像江底的冰,“十年前他欠我的,该还了。”
黑衣人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着那支梅花银簪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忽然像见了鬼似的后退两步:“你……你不是死了吗?”
沈砚秋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托谢阁主的福,阎王爷不敢收。”
就在这时,船身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舱外传来水手的惊呼,夹杂着兵器相撞的脆响。陆承煜一脚踹开窗户,只见江面上不知何时漂来十几艘乌篷船,每艘船上都立着个穿黑衣的人,手里的弩箭正对着主船的船舱。
“是黑风寨的人。”陆承煜的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剑鞘上的鲨鱼皮在雾里泛着暗光,“他们怎么会来?”
沈砚秋将银簪收回发间,指尖沾着的一点血珠滴在茶盏里,晕开一朵暗红的花:“谢临渊想坐收渔翁之利,自然要找些‘鱼’来。”
箭雨破空而来的瞬间,陆承煜将沈砚秋按在桌下。弩箭穿透窗棂的“嗖嗖”声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比鼓声还响。沈砚秋的发间沾着片茶叶,她抬头时,睫毛扫过他的下颌,带着点茶的清香。
“陆公子倒是不怕死。”她的声音压在桌下,带着点闷笑。
“总不能让沈先生死在我前头。”陆承煜的剑已出鞘,冷光映着他绷紧的下颌线,“账本还在你手里呢。”
沈砚秋忽然抓住他握剑的手,将剑尖转向舱门的方向。黑衣人的鬼头刀正从门缝里插进来,剑锋离陆承煜的后心不过半尺:“小心!”
剑与刀相撞的瞬间,火星溅在沈砚秋的衣袖上。她借着陆承煜的力道翻身跃起,月白长衫在空中展开,像只掠过江面的白鹭。银簪从发间飞出,精准地钉在第二个黑衣人的手腕上,鬼头刀“哐当”落地时,她已抓起案上的茶盏,将滚烫的茶水泼向第三人的面门。
“陆公子,左舷!”
陆承煜旋身避开射来的弩箭,剑锋横扫,削断了第四人的咽喉。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他却连眼都没眨——余光里,沈砚秋正踩着椅背跃起,脚尖在舱顶的横梁上轻点,银簪如流星般飞出,将最后一个黑衣人的弩弦射断。
舱内的血腥味混着茶香,诡异得像幅泼墨画。沈砚秋从横梁上落下,月白长衫的下摆已被划破,露出里面水绿色的中衣。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鬼头刀,刀身上的血珠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黑风寨的人,从来不留活口。”陆承煜用剑挑起个黑衣人的面罩,面罩下的脸已被划得血肉模糊,“他们的左耳后,都有个月牙形的刺青。”
沈砚秋忽然按住他的手,指尖指向那具尸体的右臂。在被血污覆盖的皮肤上,有朵模糊的朱砂梅——梅蕊处的红,与她腕间的刺青如出一辙。
“谢临渊的人,怎么会有黑风寨的刺青?”陆承煜的瞳孔骤然收缩。
沈砚秋直起身,望向窗外翻涌的雾气。江面上的乌篷船还在逼近,船头的黑衣人正重新上弦,弩箭的箭头在雾里闪着冷光:“因为黑风寨,早就成了谢临渊的傀儡。”
船身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这次却带着种不祥的倾斜。陆承煜冲到窗边,只见主船的船底正汩汩地冒着水泡,船头已开始下沉:“他们凿了船底!”
沈砚秋将案上的账本塞进怀里,那账本用油布包着,边角处露出半张宣纸,上面的字迹被水浸得模糊:“跟我来。”
她拉着陆承煜冲向船舱后的暗门,手指在墙上摸索片刻,按下块松动的青砖。暗门“吱呀”一声弹开,露出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密道尽头隐约传来水声。
“这船是谢临渊送我的‘礼物’,”沈砚秋率先钻进去,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回响,“他大概没想到,我早就备好了退路。”
密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脚下的木板吱呀作响。陆承煜跟在她身后,能闻到她发间的茶清香混着淡淡的血腥气,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雨夜,他在江岸边闻到的味道。
“沈先生,”他忽然开口,声音被密道的石壁弹回来,“三年前苏曼卿坠江时,你是不是也在?”
沈砚秋的脚步顿了顿。她抬手推开密道尽头的木门,江风带着雾涌进来,吹得她的发丝乱了:“陆公子,有些事,知道了反而更危险。”
门外是艘系在主船船尾的小划子,只能容下两人。沈砚秋跳上去时,划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陆承煜跟着跃上来,刚稳住身形,就听见主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船身正在断裂,火光冲破浓雾,映红了半边天。
“划快点!”沈砚秋抓起船桨,用力向江中心划去,“黑风寨的人不会善罢甘休。”
陆承煜接过另一支桨,木桨插进水里的瞬间,他看见水下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那东西长而滑,在船底下游过,激起一圈圈涟漪:“水里有东西!”
沈砚秋猛地回头,只见水面上浮现出数十条黑影,每条黑影都有丈许长,鳞片在火光下泛着青黑的光——是江里的食人鳄,被血腥味引来的。
“该死!”沈砚秋将船桨划得更快,木桨几乎要被她劈断,“谢临渊连这个都算到了!”
鳄鱼的尾巴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们的衣衫。陆承煜的剑在手里转了个圈,剑锋划破水面时,一条鳄鱼的眼睛被刺中,发出刺耳的嘶鸣。
“往雾浓的地方划!”陆承煜喊道,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像块铁,“它们怕雾!”
划子冲进浓雾的瞬间,鳄鱼的嘶吼声渐渐远了。沈砚秋瘫坐在船板上,月白长衫已湿透,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肩线。她从怀里掏出那包账本,油布上的水正顺着边角往下滴,在船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还好没湿。”她松了口气,指尖却在发抖。
陆承煜看着她腕间那朵被水浸得更艳的朱砂梅,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那朵梅花,是用活人血喂出来的,见了血,才会开得最艳。”
“沈先生,”他的声音有些发紧,“你到底是谁?”
沈砚秋抬起头,雾气在她眼底凝成一片朦胧。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又有点释然:“十年前,在漕帮总舵的地牢里,陆公子曾给过一个小姑娘半块馒头,你还记得吗?”
陆承煜的瞳孔骤然放大。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忽然想起那个雪夜——地牢里的小姑娘穿着单薄的囚衣,右臂上被烙铁烫出个模糊的印子,像朵没开的梅花。他偷偷塞给她半块馒头,她却用冻得发紫的手接过来,塞进怀里,说要留给娘。
“是你……”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不是死在那场大火里了吗?”
“差点。”沈砚秋抬手抚上那朵朱砂梅,指尖的温度似乎能融化那点刺青,“是苏曼卿把我从火场里拖出来的,她用自己的命换了我活。”
雾气更浓了,将小划子裹在中间,像片漂浮在江面上的叶子。沈砚秋将账本打开,油布下的宣纸在火光下泛出泛黄的光,上面的字迹虽然模糊,却能看清“盐引”“军械”等字样。
“这就是当年漕帮走私的证据,”她的指尖划过“谢临渊”三个字,那三个字被人用朱笔圈了起来,“你父亲发现他在和倭寇勾结,想上报朝廷,结果被他灭口。”
陆承煜的手紧紧攥着船桨,指节泛白得像要裂开。他想起父亲坠江前寄来的那封信,信里说“漕帮有内鬼,梅花为记”,原来那梅花,指的就是这个。
“苏曼卿是谢临渊的义女,”沈砚秋的声音轻得像雾,“却偷偷帮你父亲收集证据。她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就把账本绣进了那幅《寒江独钓图》,托人送给我。”
划子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陆承煜抬头,只见浓雾中出现了一艘画舫,舫上挂着盏气死风灯,灯影里站着个穿锦袍的人,手里把玩着颗夜明珠。
“沈姑娘,陆公子,别来无恙。”谢临渊的声音隔着雾气传来,带着点笑意,却比江风还冷,“账本既然找到了,不如还给我?”
沈砚秋将账本重新裹好,塞进陆承煜怀里:“带着它走,去京城找御史台的李大人,他会帮你。”
“那你呢?”陆承煜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
“我欠苏曼卿一条命,”沈砚秋将他的手推开,拿起船桨用力向画舫划去,“总要亲手讨回来。”
船桨划破浓雾的瞬间,沈砚秋忽然从靴筒里抽出柄三寸长的匕首。匕首在雾里泛着淬毒的幽蓝,是她藏了十年的“断念”。当年苏曼卿将她从火场拖出来时,这柄匕首正插在苏曼卿的后心——谢临渊亲手送的贺礼,最终成了杀她的凶器。
画舫上的夜明珠忽然被抛到空中,莹白的光将浓雾撕开道裂口。谢临渊的锦袍在光里泛着金线,他身后站着的八个黑衣人,手里都握着上弦的诸葛连弩。
“十年不见,沈姑娘的性子还是这么急。”谢临渊接住落下的夜明珠,指腹摩挲着珠子上的龙纹,“当年若不是你娘非要护着那本账册,也不会落得被活活烧死的下场。”
沈砚秋的手猛地收紧,匕首的木柄嵌进掌心。她想起那个雪夜,地牢的横梁烧得噼啪作响,娘将她塞进通风口时,后背被掉落的火炭烫出连片的燎泡:“谢临渊,你配提我娘?”
“怎么不配?”谢临渊忽然笑出声,笑声在雾里荡开,惊起江面上栖息的水鸟,“你娘当年可是漕帮第一美人,若不是她非要跟你爹那个死脑筋,现在早就是我的夫人了。”
陆承煜的剑“噌”地出鞘,剑气劈开迎面扑来的浓雾:“你对我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谢临渊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俯身靠在画舫的栏杆上,夜明珠的光映着他眼底的疯狂,“自然是送他去见你那个不识抬举的娘了。哦对了,你爹坠江前,还求我放过你呢。”
划子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船尾猛地往下沉。陆承煜低头,看见两条鳄鱼正用嘴啃咬船底的木板,青黑色的鳞片在雾里闪着寒光。
“沈姑娘,你看这江鳄多通人性。”谢临渊的声音里带着戏谑,“知道谁是该吃的,谁是该留的。”
沈砚秋忽然将匕首掷向画舫的缆绳。匕首带着破空的锐响,精准地割断了系着画舫的铁链,画舫在江浪里猛地一晃,谢临渊身后的黑衣人顿时乱了阵脚。
“走!”她抓住陆承煜的手腕,将他往船尾拽。那里系着只充气的羊皮筏,是她早就备好的后手。
陆承煜却反手将她按住。他的剑在雾里划出道冷光,刺穿了一条扑上船来的鳄鱼的咽喉:“要走一起走。”
“没时间了!”沈砚秋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她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塞进他怀里,“这是苏曼卿当年留下的密信,里面记着谢临渊和倭寇交易的时间地点,你一定要交到李大人手里!”
画舫上的诸葛连弩开始发射,弩箭带着尖啸射进雾里。沈砚秋忽然将陆承煜推下羊皮筏,自己抓起船桨猛地向画舫划去——划子在江面上划出道决绝的弧线,像支离弦的箭。
“沈砚秋!”陆承煜的嘶吼被弩箭的破空声淹没。他看着那抹月白的身影撞向画舫,看着谢临渊的鬼头刀劈下去,看着鲜血在雾里绽开成朵凄厉的红梅。
羊皮筏顺着江水流去,陆承煜死死攥着怀里的账本和密信。他看见画舫上燃起了火,火光里,沈砚秋的月白长衫被血浸透,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她手里的“断念”匕首,最终插进了谢临渊的左肩。
“谢临渊,我娘说过,欠了债,总要还的!”
那是陆承煜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浓雾像贪婪的嘴,吞噬了火光,吞噬了画舫,也吞噬了那抹决绝的身影。他被江水推着向前,怀里的油布包烫得像团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不知飘了多久,雾渐渐散了。天边露出点鱼肚白,江面上浮着烧焦的木板和鳄鱼的尸体。陆承煜趴在羊皮筏上,喉咙里又干又痛,像是被火炭烧过。
他抬手摸向怀里,账本和密信都还在。密信的边角处,绣着朵小小的朱砂梅,针脚细密得像是苏曼卿的笔迹。
远处传来了漕帮的船哨声。陆承煜撑起身子,看见十几艘挂着漕帮旗号的快船正破浪而来,为首的是他父亲当年的亲卫张叔。
“少帮主!”张叔跳上羊皮筏,看见他身上的血迹,老泪顿时涌了出来,“可算找到您了!”
陆承煜指着画舫沉没的方向,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去那里,救人。”
张叔的脸色沉了下去,他别过头不敢看陆承煜的眼睛:“少帮主,那片水域是江底漩涡区,掉下去的东西,从来没上来过。”
江风吹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陆承煜望着那片翻涌的江水,忽然想起沈砚秋沏茶时的样子。她总说碧螺春要三沸的水来冲,第一沸如鱼目,第二沸如珠泉,第三沸如鼓浪——原来她早就算好了,这最后一沸,要以命为引。
三日后,京城御史台。
李大人看着桌上的账册和密信,花白的胡须气得发抖。密信里记着本月十五,谢临渊将在东海的狼牙岛与倭寇交易五十船军械,账本上的每一笔都写得清清楚楚,连经手人的名字都没落下。
“好个谢临渊!”李大人一掌拍在案上,砚台里的墨汁溅了满纸,“竟敢勾结倭寇,祸国殃民!”
陆承煜站在案前,一身素衣,腕间系着根白绫。那是他从江里捞到的,上面沾着点暗红的血迹,像是沈砚秋腕间那朵朱砂梅的影子。
“李大人,”他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江面,“十五那天,我想跟着去。”
李大人抬头看他,只见这年轻公子的眼底没有泪,只有片沉寂的寒潭。他想起十年前那个托他照拂幼子的漕帮帮主,忽然叹了口气:“好。但你要记住,此行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国法。”
陆承煜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根白绫系得更紧了些。白绫在他腕间打了个死结,像个解不开的誓。
十五月圆夜,狼牙岛。
黑色的礁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陆承煜趴在悬崖上,看着码头上停泊的五十艘快船,每艘船上都插着黑风寨的旗号,甲板上站着的黑衣人,左臂上都缠着白绫——那是谢临渊的新记号,用来区分真正的手下和被胁迫的海盗。
“少帮主,都安排好了。”张叔猫着腰凑过来,手里握着柄朴刀,“水师的战船就在三里外待命,等谢临渊和倭寇交接时,咱们就里应外合。”
陆承煜的目光落在码头中央那个穿锦袍的人身上。谢临渊的左肩缠着绷带,脸色在月光下泛着病态的白,却依旧端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正和个戴斗笠的倭寇头领说着什么。
“他身边那个穿黑衣的女子,”陆承煜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看清楚是谁了吗?”
张叔眯起眼仔细看了看:“看不清脸,总低着头。不过看身形,倒是像……”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陆承煜按住了嘴。悬崖下,谢临渊忽然拍了拍手,那黑衣女子抬起头,露出张苍白的脸——左眼角下,有颗小小的泪痣,和沈砚秋一模一样。
陆承煜的呼吸骤然停住。他看着那女子将一个锦盒递给倭寇头领,锦盒打开的瞬间,月光下闪过片银光,是用纯银打造的军械图。
“是她?”张叔的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她不是死在江里了吗?”
陆承煜没有回答。他的手紧紧攥着腰间的剑,指节泛白得像要碎掉。月光落在他脸上,映出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那女子的右手腕上,缠着圈厚厚的纱布,纱布边缘隐约露出点暗红,像极了那朵朱砂梅。
交接仪式进行到一半时,谢临渊忽然抽出腰间的软剑,刺穿了倭寇头领的咽喉。鲜血喷溅在他的锦袍上,他却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这群蠢货,真以为我会把军械给他们?”
黑衣女子忽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悬崖的方向。她的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左手悄然按在腰间的某个东西上——那动作,和沈砚秋当年按下密道的青砖时一模一样。
“动手!”陆承煜猛地站起身,拔剑出鞘。
悬崖下的漕帮子弟顿时举着火把冲了出来,水师的战船同时鸣炮,炮弹呼啸着落在码头上,炸开漫天的火光。谢临渊的手下猝不及防,顿时乱作一团。
“沈姑娘,你倒是选了个好时机。”谢临渊用软剑指着黑衣女子,眼底的疯狂在火光中跳动,“你以为串通陆承煜,就能杀了我?”
黑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猛地扯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面具下的脸,赫然是沈砚秋——只是她的右耳缺了半片,那是画舫爆炸时被弹片划伤的。
“谢临渊,你看那是什么?”她忽然指向海面。
谢临渊回头的瞬间,沈砚秋从腰间摸出个火折子,点燃了藏在码头下的火药引线。引线在月光下冒着火花,像条红色的蛇,迅速向堆放军械的仓库爬去。
“你疯了!”谢临渊的软剑直刺她的胸口,“那里面有五十船火药!”
沈砚秋侧身避开,手里不知何时多了那支梅花银簪。银簪的尖端抵在谢临渊的咽喉处,和十年前在船舱里的姿势一模一样:“我娘说,烧不尽的罪孽,就用火药来炸。”
仓库里传来震天动地的爆炸声,火光染红了半边天。陆承煜冲过来时,正看见沈砚秋被气浪掀飞,他飞身扑过去,将她紧紧护在怀里。
碎石和弹片落在背上,疼得钻心。陆承煜却死死抱着怀里的人,她的发间还沾着火药的味道,像极了当年百草堂那场火。
“你没死。”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砸在她的脸上。
沈砚秋抬手擦去他的泪,指尖冰凉:“阎王爷说,我还没还清欠你的半块馒头。”
远处传来水师的欢呼,谢临渊的手下要么被歼灭,要么举手投降。陆承煜看着怀里的人,忽然发现她腕间的朱砂梅不知何时被割去了,只留下道浅浅的疤痕。
“这疤痕……”
“苏曼卿说,仇恨像刺青,会跟着人一辈子。”沈砚秋笑了,眼角的泪痣在火光下动了动,“现在债还清了,该洗掉了。”
海浪依旧拍打着礁石,却像是温柔了许多。陆承煜忽然想起那艘雾中的小划子,想起碧螺春的清香,想起那朵用命护着的朱砂梅。
他低头,在她的疤痕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像在封印一个迟到了十年的承诺。
“以后,换我护着你。”
月光穿过硝烟,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沈砚秋的掌心,躺着半块被血浸透的馒头——那是十年前陆承煜给她的,她一直藏在怀里,藏了整整十年。
江雾散尽时,总会有新的清晨。而有些债,不管过了多少年,终究是要还的。或用命,或用心,或用往后余生的每一个清晨与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