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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洢兰宫的日升月落,如同被精心校准的沙漏,精准而沉闷地流淌。兰妤依旧是这座华丽囚笼中最沉默的风景。

她依然每日去花园,坐在那架缠绕着紫藤的秋千上,或是蜷在波斯绒毯的软枕间。发呆的时间似乎更长了些,目光穿透花影,投向高墙之外那方被切割的天空,久久不动,仿佛一尊失了魂的玉雕。只有当君璟承踏入花园的刹那,那空茫的眼底才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又迅速沉入更深的死寂,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微澜过后,依旧幽深无波。

君璟承带来的珍宝在偏殿堆积如山。南海的明珠,西域的香料,江南进贡的顶级丝缎,甚至还有一匣子流光溢彩、据说能驻颜的深海珊瑚珠。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捧到她面前,带着敬畏的谄媚。兰妤只是淡淡扫过一眼,如同看一块石头,然后便垂下眼睫,继续对着案上的宣纸发呆,或是用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紫檀木案冰凉的纹理。那些价值连城的物件,最终都被宫人无声地收进库房,蒙上尘埃。

“妤儿,看看这个。”一日,君璟承下朝,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朝堂寒冽,将一卷画轴在她面前徐徐展开。画上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杏花烟雨图》,小桥流水,粉墙黛瓦,烟柳画船,正是江南春深景象。画技精湛,显然是名家手笔。

兰妤的目光终于在那熟悉的景致上停留了片刻。墨玉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碎裂开来,泄露出一点压抑的痛楚。但也仅仅是一瞬。她很快移开视线,望向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素心兰,唇瓣抿得更紧,再无反应。

君璟承捏着画轴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看着她疏离的侧影,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挺秀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那倔强的弧度像一把小刀,无声地切割着他日益膨胀的掌控欲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挫败。他猛地将画轴掷于地上,沉重的卷轴滚落开,发出沉闷的声响。宫人们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兰儿,真的,不能给予我一丝感情吗?”他沉默出声。

兰妤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却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将环抱着膝盖的手臂收得更紧。那沉默的背影,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君璟承感到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如同陷入一团无处着力的冰冷棉絮。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一手穿过她膝弯,一手托住她脊背,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那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却又在最末一寸收力,像怕震碎掌心的雪。兰妤低呼未出口,已被他贴近胸口的温度封缄。

纱幔自穹顶垂落,层层叠叠,像被月色浸透的云。风从窗隙溜进来,幔脚便轻轻拂过她赤着的足踝,又拂过他玄色袍角,一黑一白,在暖金灯火里交缠成流动的夜色。他将她置于榻中央,云母石床面沁凉,她的脊背却不自觉弓起,像一弯被拉满的弓。君璟承单膝跪于榻沿,指尖挑开她衣带,动作慢得近乎虔诚,仿佛解的不是罗衫,而是自己心口那道多年未愈的旧疤。衣料滑落时,灯火在她肩头碎成细密的星,星子又顺着他指腹的轨迹,一路蜿蜒至锁骨下方那粒朱砂痣。那痣小如相思豆,却烧得他眼底暗潮汹涌。

他俯身,唇落在她耳后最柔软的那一点,呼吸像春夜第一缕南风,带着草木破土的潮腥,一寸寸吻过她颈侧蜿蜒的脉。那脉在他唇下轻跳,像一尾离水的鱼,而他甘愿做涸泽,只为囚她这一瞬。

他想,不再强求那飘渺的情感了,只要她在就好,在他身边,一直,永远。

纱幔无风自舞,灯火被搅碎成流动的金箔,贴在她颤动的睫羽上。君璟承的吻一路向下,掠过她因紧张而微凹的锁骨窝,像舟行江上,触到暗礁时激起漩涡。兰妤的指尖陷入他肩胛,隔着衣料仍能感到肌肉绷紧的弧度,像拉满的弓弦,随时会断裂。他却在此刻停下,以额头抵住她心口,听那里急促如鹿撞的鼓点,良久,低笑一声,嗓音哑得似被砂纸磨过:“阿妤,你听,它为你乱了章法。”

她想说些什么,开口却只溢出一点呜咽,像幼兽濒死的哀鸣,又似春冰乍裂的第一道纹。那声音被他吞入口中,化作更深的交缠。他托起她腰肢,让她与自己贴合,隔着最后一层屏障,温度与心跳毫无阻碍地传递。兰妤开始反抗,她不愿,她不愿和他频繁做这亲密之事。君璟承将她的双手举过头顶,粗暴而又温柔,强势又轻慢。

榻畔铜漏滴答,水声与喘息交织,像谁在暗处拨弄小弦。纱幔被灯火映出两人的剪影,时而重叠,时而分离,像两株被风吹弯的芦苇,却始终共饮一江水。灯火忽然爆了个灯花,光线陡然一亮,照见她眼角未干的泪痕,也照见他眼底翻涌的暗潮。他低头吻去那泪,动作温柔得近乎残忍,像春风拂过残雪,明知雪终要化,却仍贪恋那一瞬的晶莹

更深漏断,月色西沉。窗外,最后一瓣海棠落下,擦过纱幔,发出极轻的“嗒”声,像一声回应。而纱幔内,两道人影终于重叠成一片,像水墨在宣纸上彻底晕开,再也分不出彼此。

事毕,兰妤没有半分睡意,她拥着锦被侧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绷紧的竹子,再次来到京都发生的一切如同冰冷的藤蔓,在死寂的夜里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那幅被遗弃在波斯绒毯上的《杏花烟雨图》。展开的画面上,江南的水汽、杏花的芬芳、孩童的笑语……仿佛隔着薄薄的宣纸扑面而来。她伸出手指,指尖在冰冷的纸面上,隔着虚空,极其缓慢地、颤抖地描摹着画中那座小小的石拱桥。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落在画中石桥的倒影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逃。

她不开心,她要逃。

这个字眼,在绝望的冰封之下,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再次凶猛地冲击着她的理智。洢兰宫固若金汤,君璟承的掌控无处不在。硬闯是死路,哀求更是笑话。唯一的希望,或许就在这看似密不透风的牢笼本身——在这些日日与她相伴、却又被君璟承视为背景的宫人身上。

她需要一个支点,一根能撬开缝隙的丝线。

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两名守夜的宫女垂手立在屏风外,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兰妤的目光最终落在离她最近的那个身影上——阿宁。

阿宁约莫十六七岁,是洢兰宫拨来后专门贴身服侍兰妤的宫女之一。她不像其他宫人那般战战兢兢、眼神闪烁。她有一双小鹿般温顺清澈的眼睛,做事细致妥帖,动作轻巧无声。兰妤曾在她为自己梳头时,无意中瞥见她袖口内侧用同色丝线绣着的一朵极小、却极为精巧的梅花。那是江南女子惯常的手法。她也曾在兰妤对着窗外飞鸟发呆时,听到她几不可闻地、带着江南口音的轻轻叹息。

阿宁,或许是这冰冷宫殿里,唯一还带着一丝鲜活温度的人。也是兰妤唯一能试着去触碰、去“抓住”的人。

计划在死寂的深夜里无声地成型。每一个步骤都需慎之又慎,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她不能急切,不能流露任何渴望自由的痕迹。她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一层完美无缺的伪装。

第一步,是“亲近”。

兰妤开始改变她日复一日的沉默。她不再总是蜷在秋千上发呆,而是更多时间待在寝殿临窗的暖榻上。她让阿宁找出了一些丝线和素绢。

“阿宁,” 一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暖榻上,兰妤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却不再冰冷,“我记得……你绣工很好?”

阿宁正低头整理香炉里的灰烬,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受宠若惊的讶异:“夫人……夫人过奖了。奴婢……奴婢只是会些粗浅活计。”

“能教我吗?”兰妤拿起一根银针,指尖捏着细如发丝的绣线,动作有些笨拙,“我……想学绣朵花。” 她微微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里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迷茫,“在这里……总得找点事做。” 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

阿宁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她看着眼前这位美得不似凡人、却总是沉默忧郁的姑娘,第一次觉得她并非遥不可及的琉璃人偶,而是和自己一样,被困在这深宫里的可怜人。

“夫人想学,是奴婢的福气。”阿宁连忙上前,声音放得更柔,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夫人想绣什么花?兰花可好?正配夫人。”

兰妤轻轻摇头,目光落在窗外一丛开得正盛的芍药上:“就……绣它吧。看着热闹些。” 她刻意选择了一种色彩浓烈、姿态张扬的花,与自己平日的沉郁形成反差,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对鲜活色彩的向往。

阿宁不疑有他,只觉得姑娘终于愿意开口、愿意做点事,是件好事。她立刻找来花绷子、各色丝线,搬了个小杌子坐在暖榻边,耐心地教兰妤如何劈线、如何下针、如何分瓣晕色。

兰妤学得很“笨拙”。针尖常常刺破指尖,留下细小的血珠;丝线也总是缠成一团乱麻;绣出来的花瓣歪歪扭扭,毫无芍药的丰腴之美。她蹙着眉,偶尔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懊恼的轻叹。

“夫人别急,慢慢来。”阿宁总是温声细语地安慰,接过她手中绣坏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拆解、理顺,“您看,这样劈线,针脚细密些,花瓣就饱满了……” 她示范着,指尖翻飞,动作熟稔而优美。

“阿宁的手真巧。”兰妤看着她灵巧的手指,由衷地赞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是……跟家里学的?”

“嗯。”阿宁低着头,声音轻快了些,“奴婢家在姑苏城外,阿娘绣活是十里八乡最好的。奴婢从小看着,也就会了些皮毛。”提到家乡,她眼中闪过一丝明亮的光彩。

“姑苏……”兰妤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是个好地方。听说……糕点很甜?”

“是呢!”阿宁的语调不自觉地染上几分雀跃,“松子糖、梅花糕、还有酒酿饼……特别是刚出锅的,香得不得了!夫人若去了,定要尝尝……” 话一出口,她猛地意识到失言,脸色瞬间煞白,慌忙跪倒在地,“奴婢该死!奴婢失言!请姑娘责罚!”

洢兰宫的主子,怎么可能“去”姑苏?这是禁忌。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更漏滴答的声音格外清晰。

兰妤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阿宁,心中并无波澜,反而升起一丝冰冷的算计。很好,恐惧是最好的催化剂。她需要阿宁的愧疚和这份因失言而产生的微妙联系。

“起来吧。”兰妤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不过是闲话家常,何罪之有?”她甚至微微倾身,亲手虚扶了阿宁一把,“这里就你我二人,不必如此拘谨。”

阿宁惊魂未定地起身,眼眶微红,看向兰妤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后怕的复杂情绪。

“我……只是有些好奇。”兰妤拿起绣绷,指尖抚过那朵绣得歪歪扭扭的芍药,语气带着一丝落寞,“宫外……是什么样子?除了点心,还有什么?”她的目光没有看阿宁,而是投向窗外高墙之上那片被切割的天空,仿佛在自言自语,“像鸟儿那样飞出去……看到的会是什么光景?”

这轻飘飘的话语,落在阿宁耳中,却如同惊雷!她猛地抬头,看向兰妤的侧脸。那张绝美的容颜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寂寥和一丝……近乎绝望的向往,清晰地烙印在阿宁心头。

姑娘她……想出去?这个念头让阿宁的心跳骤然加速,手心瞬间沁出冷汗。这若是被摄政王知道……她不敢想下去。可看着兰妤那脆弱孤寂的模样,一股强烈的同情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宫外……”阿宁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热闹……烟火气很足。有集市,有庙会,有……有元宵节的灯海……”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一句,都紧张地瞥向门口的方向。

兰妤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握着绣绷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阿宁的描述,像一把钥匙,正小心翼翼地尝试开启她渴望已久的那扇门。她知道,自己不能急。这根丝线太细,太脆弱,稍有不慎就会崩断。

“听起来……真好。”良久,兰妤才轻轻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恍惚的向往。她放下绣绷,拿起旁边一块素帕,“阿宁,这帕子空着,你帮我……绣只鸟吧。要……能飞得很高很远的那种。”

“是,夫人。”阿宁接过帕子,指尖冰凉。她看着兰妤重新拿起那歪扭的芍药绣绷,低头认真地、笨拙地继续与丝线搏斗,仿佛刚才那番关于宫外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殿内恢复了安静,只有针线穿过绢帛的细微声响。暖榻上,兰妤低垂着头,专注地绣着那朵永不完美的芍药。昏黄的灯光在她浓密的眼睫下投下深深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那簇微弱却始终不肯熄灭的火焰。

茧房依旧密不透风。但一根名为“阿宁”的丝线,已在无声的试探与恐惧的交织中,悄然系紧。兰妤知道,这只是开始。她需要更多的“闲聊”,需要更巧妙地引导,需要在这看似日常的刺绣和家常中,一点一滴地编织出逃离的路径图,拼凑出这座华丽囚笼最细微的缝隙。

她绣得很慢,每一针都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如同在黑暗中摸索着唯一的生路。那朵芍药在她指尖渐渐成形,色彩浓烈却姿态僵硬,像极了这洢兰宫中,被强行禁锢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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