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平静而又暗流涌动的节奏中,缓缓滑过。
一连五日,温宁每日清晨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小厨房,亲手为沈聿熬制那碗加入了“国老”甘草的四君子粥。
砂锅里的米粥,被文火煨得软糯香滑,药香与米香交融,飘散在沈家小小的庭院里,竟成了这些天来,最能安抚人心的味道。
沈聿的身体,也在这润物无声的滋养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喜人的变化。
他不再是终日卧床,每日里,已经能在桂嬷嬷的搀扶下,靠着引枕坐上小半个时辰。那张常年不见天日、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渐渐有了一丝活人才有的血色。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一日比一日清亮,那里面积郁了七年的沉沉死气,正在被一点点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少年人的、明净的锐气。
而温宁与沈聿之间,也形成了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每日午后,温宁都会捧着那本她祖父留下的、封面泛黄的行医手稿,坐在沈聿的床边。
这源于那日沈聿的提议——“你可愿意,说给我听听?”
温宁知道,这是试探,也是一种属于聪明人之间的、平等的交流邀请。她没有拒绝。
她需要一个合理的由头,来解释自己那些“匪夷所思”的医术,而“复述”这本天书般的医案,便是最好的伪装。同时,她也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更深入地观察沈聿,从他的反应中,寻找更多关于那诡异奇毒的蛛丝马迹。
于是,这间昏暗的卧房,便成了他们两人专属的“书房”。
“《杂病论·奇毒篇》云:南疆有奇毒,名曰‘牵机’,其状如发丝,无色无味,遇酒而活,入血封喉……中者初时并无异状,唯每日午后,四肢末节有蚁行之感,三年而心脉受损,五年而脏腑皆衰,七年……七年则神仙难救。”
温宁的声音稚嫩清脆,可她口中念出的字句,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诡秘。
她一边念,一边用余光悄悄观察着沈聿的神情。
床上的少年,正静静地听着,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浓浓的思索。
“不对。”他忽然开口,打断了温宁。
“嗯?”
“你念的这段,与我所知相悖。”沈聿的眉头微微蹙起,像一个在课堂上发现先生口误的较真学子,“我曾在一部名为《岭南异物志》的杂记上看过,‘牵机毒’虽奇,却并非无解。当地有一种‘断肠草’的藤蔓汁液,以毒攻毒,可解此毒。你祖父的手稿上,可有记载?”
温宁的心,微微一沉。
她念的这一段,确实是手稿上的原文。但她没想到,沈聿久病卧床,竟博闻强识到如此地步,连这等偏门的杂记都读过。
“手稿上并未记载解法。”温宁摇了摇头,脸上却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说道,“或许是祖父当年也未能找到破解之法,故而只录其症,以警后人。”
“或许吧。”沈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可温宁的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
沈聿的博学,远超她的想象。这让她意识到,想在他面前完美地扮演一个“只会死记硬背的天才女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今后的每一步,每一个说辞,都必须更加滴水不漏。
同时,这件事,也让她对那个下毒的幕后黑手,愈发忌惮。
能对一个七岁的孩子,设下如此一个横跨七年、精妙绝伦的毒计,对方的心机与城府,简直深不见底!
这样的敌人,实在太过可怕。
温宁压下心头的思绪,继续念着手稿。一个念,一个听,偶尔,沈聿会就某个艰涩的药理,提出自己的疑问。他总能从一个常人意想不到的角度,提出最关键的问题。而温宁,则需要调动自己两世为人的所有知识,才能给出让他信服的答案。
这种交流,更像是一种智力上的博弈。
在这一场场无声的博弈中,他们对彼此的了解,与日俱增。那份在生死之间建立起来的信任,也变得愈发牢固。
这日,温宁照例为沈聿诊脉。
他的脉象,比前几日又平稳了许多。那股阴寒的毒性,在甘草日复一日的“清洗”下,虽然依旧顽固,却已经被压制得几乎无法察觉。
“恢复得很好。”温宁收回手,由衷地说道,“照这样下去,再有半个月,你或许就能下地走走了。”
沈聿的眼中,闪过一抹亮光。
下地行走,这个对常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对他而言,却是奢望了七年的梦想。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了温宁拿在手里的那本医书上,眼神里,忽然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望。
“温宁。”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
“嗯?”
“我想……写字。”
这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了温宁的心湖上。
她愣住了。
她每日给他念书,却忽略了一件或许更重要的事。
沈聿,出身于京城官宦世家,那样的家学渊源,让他的骨子里便浸润着对笔墨纸砚的亲近与渴望。
对他而言,病痛最磨人的,或许不是身体上的苦楚,而是在他天赋初显,刚刚于万千书卷中窥见天地之大,于字里行间萌生出“光耀门楣、经世济民”的志向与抱负的年纪,却被病魔无情地禁锢于方寸床榻之上,连执笔描摹出心中丘壑的力气,都被一并夺走。
这是一种雄鹰在刚刚学会翱翔时,便被折断双翼的愤懑;也是一种身为“读书人”,在窥见了文字世界更广阔的天地后,却被强行关在门外的、巨大的失落。这几年,他只能靠“听”和“记”来与那个浩瀚的世界相连,这份渴望,早已在他的心中积郁成疾。
温宁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你的手,现在还没有力气。”她本能地,从一个医者的角度,说出了担忧。
“我知道。”沈聿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黯然,“我只是……想试试。”
看着他眼中那抹近乎恳求的微光,温宁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她知道,这对他的病情,或许并无益处,甚至可能因为耗费心神而适得其反。
可她更知道,医者医病,更要医心。此时此刻,满足他这个愿望,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能激发他的求生意志。
“好。”温宁点头,郑重地答应了下来,“我帮你。”
她转身,对门外的桂嬷嬷道:“嬷嬷,劳烦您,取一套笔墨纸砚来。”
桂嬷嬷愣了一下,虽然满心不解和担忧,但出于对温宁的信服,她还是很快将东西取了来。
一张小小的矮几,被搬到了床上。
上好的徽墨,在砚台里被缓缓磨开,散发出阵阵墨香。雪白的宣纸,被镇纸压得平平整整。
沈聿看着眼前这久违的一切,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伸出那只依旧瘦弱的右手,颤颤巍巍地,握住了那杆紫竹毛笔。
可那支在他眼中曾轻如鸿毛的笔,此刻,却重若千斤。
他的手抖得厉害,指尖发白,手背上青筋毕露,却连将笔毫在砚台里蘸满墨汁这个最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一滴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
就在沈聿快要放弃的时候,一只小小的、温暖的手,轻轻地覆上了他那冰冷的手背。
不知何时,温宁已经站到了床边。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手,盖在了他的手上。然后,用一种轻柔而又坚定的力量,包裹住他的手指,带着他,缓缓地,将笔尖探入了那方砚台。
笔尖饱饮墨汁。
紧接着,她又带着他的手,悬在了那张雪白的宣纸之上。
“你想写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像一阵拂过心尖的微风。
沈聿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认真的侧脸,看着她那双映着自己影子的清澈眼眸,心中,忽然一片宁静。
他没有回答。
温宁便不再问,只是用自己的力量,支撑着他的手,稳定着那颤抖的笔尖,在纸上,缓缓地,一笔一划地,落了下去。
点、横、撇、捺……
那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每一笔,都耗尽了沈聿巨大的心力,也让温宁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两个清秀而又略显稚拙的字,出现在了纸上。
——温宁。
当最后一笔落下,沈聿再也支撑不住,松开笔,整个人靠在引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却满眼都是如释重负的、灿烂的光。
而温宁,则怔怔地看着纸上那两个墨迹未干的字。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攥住了,酸涩、柔软,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力量。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又多了一层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羁绊。
执笔为盟,此生,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