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州借着斟酒的姿势,微微侧首对郭天雄低语:”郭帮主,眼下这局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由我们先表个态,既解众家难处,也给刘帅台阶下。”
就在此时——
“咣当!”一声脆响,竟是郭天雄将手中酒盏,砸在桌面。他猛然拍案而起:”我威远镖局认捐五千两!”
碗碟震颤叮当。郭天雄面色阴冷如铁,眼中却透着精明的算计:”权当为镖局的儿郎们——积些福报!”
郭天雄的话音落下,厅内依旧一派死寂。几个年长的商人眼神飘忽,死死盯着地面;司马黄坡低头抿茶,盏中茶水却纹丝未动;柳仲兮脸上青白交加,袖中的手不住发颤。
陈淮州见情势胶着,轻轻放下手中的酒盏。那”叮”的一声脆响,竟像刀刃出鞘般清晰。他从容起身,朝四方拱手道:”刘帅,诸位大人,陈某一介布衣,流落江湖,幸得郭帮主赏识,有幸参加此次宴会,得见众位大人,实在是大慰平生,本不该在诸位面前妄言。但今日刘帅设宴,为的是凉州百万黎民生死,故要冒死一言。”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座众人,在司马黄坡腰间那枚玉牌上略一停留。
“诸位皆是皇恩浩荡之下,家业百年的大商。而朝廷在凉州驻军一十二万,每日粮草车马不绝。若边关有失……”他忽然抬手,将半杯残酒倾倒在地,酒水蜿蜒如血,”十年生聚的财富,毁于一旦,也不过半日之事。”
“威远镖局虽不及司马大掌柜财势雄厚,但也愿举全局之力——认捐五千两。”他展开一卷竹简,上面密密麻麻盖着各处分舵的血指印,”这是两州十八处分舵认捐的实账,请刘帅过目。”
此言一出,满座俱惊。
司马黄坡手中的檀木算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柳仲兮脸上血色尽褪,几位老掌柜的胡须无风自动,竟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正当众人神色各异,暗自揣测时,忽然——
“啪!”一声脆响,屠千城将手中酒盏重重掷在桌子。
酒液溅开如血,厅中霎时一静。
“诸位可瞧见边关急报了?”他阴鸷一笑,从怀中抽出一纸军情文书,”三日前,胡骑已有大批骑兵汇集再云关附近,互市名曰谈判,但是说到底谁的拳头大,谁说话有分量!如今前线将士在雪地里饿着肚子血战,而我们——却在这里饮酒赏月?你让我们如何向索要军饷的士卒交代。”
“轰!”殿门猛然洞开,众人听罢,不由地向门口一望。只见门口站立一排手拿大刀、满脸杀气的兵士。心怦怦乱跳,没想到刚才还是觥筹交错的欢聚,忽然化作刀枪相见的鸿门宴。
威压全场,最后一击。
“今日之事与刘帅和诸位大人无关。”屠千城的声音突然拔高,惊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不过是替凉州十几万万饿着肚子的守军…向诸位借些口粮。”
他忽然抓起案上酒壶,琥珀色的液体淋在明晃晃的刀刃上:”当然——”刀尖点过在座每一人的鼻尖,”谁若觉得委屈…”
话锋陡转,殿外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声。
屠千城此刻倒显出几分文士风度,学着老学究的做派负手而立:”尽可以上告朝廷。至于诸位的‘心意’,待更鼓敲过五更,这捐饷名录便要贴遍九门。”
话音未落,东南角”咔”地迸出裂玉之声。只见柳仲兮面色煞白,两截断筷正从他指缝簌簌掉落。这位纨绔少爷突然想起西街私宅里,新纳的扬州瘦马还候着月下听琴,心里正急得不得了。这时只要拿得出,随便拿多少他都愿意:”柳家愿借…不不,是捐!捐给西凉军一万两现银!”
司马南坡指节捏得青白,青筋在手背上蜿蜒如蚺。他望着厅外西凉军士腰间横刀折射的寒光,又瞥见案几上那封染血的密信,喉结上下滚动数次,终是沉沉一叹。
“刘帅拳拳之心,在下…感同身受。”他抬手正了正束发的白玉冠,话锋却猛然一转:”只是商海沉浮,我家商号今年三遭海盗,两遇天灾…”说到此处突然咳嗽起来,袖中暗藏的翡翠扳指磕在案上,发出清脆的金玉之声。
待喘息稍定,他忽作慷慨状直起腰杆:”然则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纵然典当祖田,也要凑足西凉将士的粮饷一万两白银..”余光扫过屠千城摩挲刀柄的手指,又急急改口:”不,一万五千两白银,以纾国难!”
陈淮州一番借力打力,将众商户逼至墙角。这些商贾面面相觑,额角渗出薄汗,最终只得咬牙忍痛,纷纷解囊。转眼间,二十万两白银竟就此凑齐,连刘文庭都不由暗吐一口气。
看着众人肉痛的模样,他心知需得给个甜头。于是振袖起身,沉声道:”诸位今日慷慨解囊,本帅铭记于心。凡捐银万两以上者,可择亲族子弟一人入我军中,任为亲兵。既全了诸位体面,又可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如今乱世,正是男儿横刀立马,建功立业之际!”
话音方落,他不动声色地朝身旁侍卫使了个眼色。随后略一拱手:”军务缠身,恕不多陪。今日怠慢之处,改日再作赔礼。”说罢仰首饮尽杯中残酒,大步流星朝后院走去。
堂下宾客早被这连番变故惊得失了方寸,此刻见主人离席,立时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告退,转眼间便作鸟兽散去。只有几缕青烟在空荡的厅堂里飘摇,显得格外冷清。
再观后院之内,刘文庭未曾有丝毫松懈,略加思索,心头剧震,手指于杯沿处骤然收紧。
此次筹饷之事本属机密,没想到竟被这初出茅庐的小子三言两语道破天机,似乎赴宴之前,威远镖局便早有准备。他眯起眼,重新思量着陈淮州——这少年看似温润如玉,言谈却是出鞘利剑,锋芒毕露。
刘文庭指尖蓦地一颤,白玉酒杯”叮”的一声撞上青瓷盘沿。他缓缓抬眼,目光如霜刃般划过陈淮州清隽的眉宇——好个少年郎!三言两语便挑破了这盘暗棋。
“苏无纠。”他忽而轻笑,食指在案上叩出个古怪的节奏,”请郭帮主移步花厅品茶。”袖中藏着的青铜虎符却已滑入苏无纠掌心,”还有,那个穿青衫的少年…”话音未落,檐下铁马突然铮鸣,刮起一阵裹着桂花香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