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风雪似乎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日子,咸阳宫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闷。宫人们走路时脚步放得更轻,头垂得更低,眼神里那份惯常的麻木之外,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惊惶。空气里仿佛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每一次殿门的开启关闭,每一次远处传来的沉重脚步声,都让这根弦震颤一下。
怀瑾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变化。赵媪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那张刻板的脸上,连最后一丝细微的松动也消失了,恢复成最初那种滴水不漏的冰冷坚硬。她不再对怀瑾那些细微的指向性动作有任何回应,仿佛之前那些粟米团子、小筐木柴、清凉药膏都从未发生过。她只是更严格地执行着每一道规矩,看管怀瑾如同看管一件不能有丝毫闪失的贵重器物。
阿禾也察觉到了危险。她变得比刚来时更加瑟缩,每次进出殿门都像受惊的兔子,眼神躲闪,不敢再与怀瑾有任何视线接触。那些曾被她悄悄传递的、关于“雪大”、“役多”的碎片信息,也彻底断绝了。宫墙外的世界,再次被那堵高墙隔绝,变成一片未知而危险的迷雾。
希望的小船,似乎刚刚驶出避风港,就迎面撞上了滔天的冰山。怀瑾再次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她这只小小的蜉蝣,连触碰一下轮辐都做不到,更遑论改变方向?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死亡的诱惑,那永恒宁静的彼岸,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意识深处,散发着熟悉而冰冷的甜香。何必挣扎?何必徒劳?在这个注定走向焚书坑儒、走向扶苏被逐、走向二世而亡的帝国里,她这点微末的善意,除了给自己和身边人带来灭顶之灾,还能有什么意义?
就在怀瑾的心一点点沉向更深的冰渊时,一道极其微弱的裂隙,竟意外地出现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压抑之中。源头,来自她那位几乎被她遗忘的“母亲”——郑夫人。
那是一个午后,风雪稍歇,惨淡的日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给冰冷的宫殿镀上一层毫无暖意的苍白。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带着殿外寒气的风卷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郑夫人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名贵香料与草药的气息。
她来了。不再是远远一瞥,而是径直走向怀瑾所在的矮榻。
怀瑾正靠着一个软枕坐着,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一块打磨光滑的、用来磨牙的硬木片(这是赵媪给的,以免她咬坏东西)。她抬起头,看到郑夫人站在榻前。
郑夫人的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的轻愁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疲惫的东西取代了。她穿着素雅的深衣,发髻上只簪着一支素玉簪,比上次在观星阁时显得更加清减。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垂眸看着怀瑾,眼神复杂难辨。那里面有探究,有疏离,有身为母亲本能却极其微弱的牵动,但此刻,似乎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恍惚和脆弱?
怀瑾保持着沉默,只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那双过于沉寂的眼睛,平静地回视着她。
“怀瑾……”郑夫人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近日……可还安好?”这问候干巴巴的,更像是一种不得不履行的仪式。
怀瑾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看着她,目光沉静。
郑夫人似乎也没指望她回答。她的视线掠过怀瑾,落在殿内那几盏燃烧着的青铜灯上,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透过那跳动的火苗,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殿内一片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响。
“陛下……”郑夫人忽然喃喃出声,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雷霆之怒……焚毁百家之言……博士淳于越……下狱……”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如同梦呓,带着一种深切的茫然和恐惧,“……长公子跪于殿外一日一夜……风雪交加……”
怀瑾的心猛地一跳!淳于越下狱!扶苏跪谏风雪中!历史,正以如此残酷而具体的方式,在她眼前展开!郑夫人此刻的失神低语,无疑是这深宫风暴在她内心投射出的惊惶涟漪。她是在恐惧那位帝王的怒火?还是在担忧长公子的处境?抑或是,在这巨大的变动中,感到了自身命运的飘摇?
郑夫人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猛地收住了话头,脸上掠过一丝惊惶。她飞快地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赵媪。赵媪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郑夫人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眼中的波澜,重新将目光投向怀瑾。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复杂难言的审视。她看着怀瑾那张过分平静、毫无孩童懵懂的小脸,看着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这种异乎寻常的沉寂,在此刻宫闱震荡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甚至……带着一丝不祥?
“你……”郑夫人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深深困惑和一丝莫名寒意的低叹,“……倒真是安静。”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似乎想碰触怀瑾的额头。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时,怀瑾微微偏开了头,避开了那陌生的碰触。动作依旧细微,但抗拒之意清晰。
郑夫人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着怀瑾,眼神闪烁不定,最终缓缓收回手,脸上那层轻愁再次变得浓郁而沉重。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看了怀瑾一眼,然后转身,在宫女的簇拥下,像一道苍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偏殿。
殿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那点惨淡的天光,也带走了那短暂而诡异的窥探。
殿内恢复了死寂。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怀瑾依旧安静地坐着,手里握着那块光滑的木片。郑夫人的到来和失语,像一道微弱却冰冷的光,瞬间刺破了笼罩在她心头的绝望迷雾,让她看到了更深、更令人窒息的黑暗——那场焚毁思想、坑杀儒生的风暴,已经掀起了第一片染血的叶子!扶苏跪在风雪中,他的命运,如同这帝国飘摇的未来,令人心悬!
但同时,郑夫人眼中那瞬间的惊惶、脆弱和深深的困惑,以及那句带着寒意和不解的“倒真是安静”,也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怀瑾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极其微弱的涟漪。
这涟漪并非温暖。它冰冷,带着深宫妇人面对巨变时的恐惧与自保的本能。然而,它却无比真实地揭示了一个事实:这座看似铁板一块、等级森严的宫殿,并非毫无裂隙。风暴之下,人心浮动,恐惧弥漫。郑夫人,这位名义上的母亲,她的恐惧和脆弱,或许……会成为一道可以利用的缝隙?一道在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或许能让她这叶小舟暂时苟延残喘的缝隙?
怀瑾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小小的手掌。掌心的掐痕早已淡去,但那份痛楚带来的“活着”的真实感,和此刻心中那点冰冷的、关于“裂隙”的算计,却异常清晰。
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在历史的尘埃里,留下一点点……不一样的印记。或者,仅仅是为了……见证。
这个念头,冰冷而坚硬,如同深埋于冻土下的顽石,在怀瑾死寂的心湖中沉沉落下。它没有带来温暖,却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带着血腥气的清醒。郑夫人失语泄露的惊雷,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瞬间剖开了笼罩在她眼前的绝望迷雾,让她看清了那更深、更令人窒息的黑暗本质——焚毁思想、坑杀异见的飓风,已经扬起第一片染血的碎屑!扶苏跪在咸阳宫外冰冷刺骨的风雪里,他的命运,连同这个帝国看似不可动摇的未来,都悬于那位帝王一念之间,摇摇欲坠。
但同时,郑夫人眼中那瞬间的惊惶、那深切的脆弱、那被巨大恐惧压弯的脊背,以及那句带着寒意与不解的“倒真是安静”,也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它激起的涟漪并非暖意,而是刺骨的冰冷,带着深宫妇人在时代巨轮碾压下自保的本能挣扎。然而,这冰冷而真实的涟漪,却无比清晰地揭示了一个被怀瑾之前忽略的事实:这座看似铁板一块、等级森严的宫殿,并非毫无裂隙可寻。风暴之下,人心浮动,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在宫墙内蔓延。郑夫人,这位名义上的母亲,她的恐惧和脆弱,她此刻的孤立无援……这或许,就是一道可以利用的缝隙?一道在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能让她这叶脆弱小舟暂时依附、苟延残喘的缝隙?
怀瑾缓缓低下头,摊开自己小小的手掌。掌心的掐痕早已淡去,只留下极浅的印记。但那细微痛楚带来的“活着”的真实感,与此刻心中那点冰冷的、关于“裂隙”的算计,却异常清晰,如同烙印。
郑夫人那次短暂而诡异的造访之后,偏殿里的空气绷得更紧了。赵媪的看管严密得如同铜墙铁壁。怀瑾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殿内最核心的区域,连靠近窗棂透气的时间都被大幅缩短。赵媪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时刻不离怀瑾左右,任何一点细微的、可能被解读为“异常”的动作,都会引来她无声却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之前那点通过眼神和微小动作建立起的、脆弱如蛛丝的联系,被彻底斩断。赵媪仿佛在用行动无声地警告:风暴将至,任何多余的举动,都是取死之道。
阿禾彻底变成了一个移动的影子。她进出殿门时,几乎将身体缩成一团,脚步轻得像猫,眼神死死钉在自己脚尖前的地面上,连一丝眼风都不敢乱飘。那些曾被她悄悄传递的、带着宫墙外尘土气息的零碎消息,如同被寒流冻结,再无一丝声息。
压抑如同实质的浓雾,沉甸甸地笼罩着偏殿的每一个角落。宫人们传递物品时,动作更加迅捷无声,眼神交流几乎断绝。殿外偶尔传来的、不同寻常的沉重脚步声或金属甲胄的摩擦声,都让殿内本就凝滞的空气骤然一紧,所有人的动作都会瞬间停顿,屏息凝神,直到那声音远去,才敢小心翼翼地继续。
怀瑾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如同困在透明的牢笼里,只能通过感官捕捉着风暴逼近的蛛丝马迹。空气里弥漫的,除了惯常的药味和油烟味,似乎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的气息?那是焚烧简牍的味道吗?亦或是焚烧……别的东西?这若有若无的气息,像冰冷的蛇信,舔舐着她的神经。
食物变得更加简单,连那偶尔出现的几片葵菜叶也消失了。粟米粥更加稀薄,肉糜出现的次数愈发稀少。这不仅是物资的紧张,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非常时期,一切从简,谨守本分。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如此具象地悬在头顶。怀瑾能清晰地感受到赵媪紧绷的神经下那深藏的恐惧。这位刻板的乳母,在用最严苛的方式,保护着怀瑾,也保护着她自己。在这即将到来的、足以碾碎一切的帝王之怒面前,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和一个卑微的乳母,渺小得如同蝼蚁。
就在怀瑾以为那道被发现的“裂隙”已然闭合时,郑夫人又一次踏入了偏殿。这一次,距离上次不过短短数日。她的脸色比上次更加苍白憔悴,眼底有着浓重的青影,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她身上那股名贵的香料气息被一种更浓重的草药苦味所覆盖,步履间带着一种强撑的虚浮。
她屏退了大部分宫女,只留下赵媪和她的一个贴身侍女。殿内光线昏暗,炭火的红光在她脸上跳跃,映照出眉宇间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和更深沉、更无助的恐惧。她没有像上次那样试图靠近怀瑾,也没有问话,只是远远地坐在一张漆案旁,眼神空洞地望着殿内某个虚无的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素色深衣的衣角。
空气死寂得令人窒息。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怀瑾安静地坐在矮榻上,手里依旧捏着那块光滑的木片。她垂着眼睑,看似专注地摆弄着,实则全身的感官都高度集中在郑夫人身上。她能感觉到郑夫人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恐慌和无助。这恐慌比上次更加浓烈,更加绝望。
时间一点点流逝。郑夫人始终沉默,那沉重的静默本身,就是最清晰的信号——外面的风暴,正愈演愈烈。
终于,怀瑾动了。她非常缓慢地、极其小心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沉寂空洞,而是带着一种极其专注的、近乎穿透性的凝视,直直地投向郑夫人。那目光里没有孩童的天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静的、等待的意味。仿佛在无声地问:“发生了什么?你……在害怕什么?”
郑夫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目光灼了一下。她猛地从失神中惊醒,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怀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懵懂,没有好奇,只有一种与年龄全然不符的、洞悉般的沉静。这目光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郑夫人强自维持的脆弱外壳,露出了内里最深的惊惶。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移开视线,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带着哽咽的抽气。她猛地站起身,动作仓促得几乎带倒了旁边的漆凭几(小桌),在侍女慌忙的搀扶下,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偏殿。她甚至不敢再看怀瑾一眼,仿佛那双眼睛能看透她所有的恐惧和不堪。
殿门再次合拢,留下更深的死寂和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恐慌气息。
赵媪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瞬,随即,她看向怀瑾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那里面有惊悸,有严厉的警告,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蔽的、难以置信的探究。怀瑾刚才那无声的、大胆到近乎危险的凝视,无疑是在风暴边缘投下了一颗石子。郑夫人的反应,证明了这颗石子激起了多大的波澜。
怀瑾重新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木片边缘。郑夫人那如同惊弓之鸟般的逃离,印证了她的猜测。这位名义上的母亲,内心的恐惧已经积累到了临界点。她需要一个宣泄口,一个……或许能理解她恐惧的对象?哪怕这个对象是一个三岁孩童般诡异的女儿?
那道“裂隙”,并未闭合。它在风暴的压迫下,反而被撕扯得更开、更深。郑夫人此刻的脆弱,如同一块暴露在寒风中的伤口,充满了危险,却也……蕴含着某种病态的“机会”。
怀瑾攥紧了木片,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活下去。见证。或者……在这道流血的裂隙旁,小心翼翼地,投下一点点足以扰动死水的石子?这念头本身,就带着一股令人战栗的寒意。她仿佛看到深渊的边缘,开出了一朵名为“利用”的、剧毒而妖异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