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帝坐了很久，等他回过神来，贺君珩已经跪不住，这么多年身居高位，他再没受过这样的磋磨。
“至于你，滚去给臻臻守墓。”
启帝不曾多看他一眼，想当年，他不过是一个从山里出来的平民状元。
状元难得，可天下人才这么多，在启朝这个依旧以世家为尊的王朝里，也不过如此。
若不是因为明德公主沈瑛心怡他的文章，自己才点他做驸马，他早就成了个外放的八品县尉，不知要熬多少年才能回京，哪有如今国公的荣耀。
“陛下，微臣，微臣。”
贺君珩不可思议地抬头，他可是一品国公！陛下居然让他去给一个死人守墓！
“不愿意，就陪葬。”
这就是皇权。
不可违逆的皇权。
最终，贺君珩还是选择了乖乖去为沈瑛守陵墓，而启帝对于明德公主的葬礼更是风光大办，甚至于，动用了军葬。
女子军葬，亘古未闻。
这些年来，在众人和皇帝有意无意的忽视下，已经鲜少有人记得她沈瑛，曾是明德将军的功勋了。
如今这场葬礼，倒是让众人想起多年前那位手持长枪的飒爽女将来。
听说，她在南境所向披靡。
听说，她一枪就将蛮人挑于马下。
听说……
她有很多很多的传闻。
实在是巾帼英雄。
但，这样的功勋，却也只在史书中，匆匆留下几句：
圣德十九年，明德昭长公主薨。
史书曰：“明德昭公主，虽为妇人，然功参佐命，威振关中，帝甚宠幸。今薨逝，帝哀，令葬加鼓吹，追谥号‘昭’，以示荣宠。”
朝中有人上书此举不合礼法，启帝便即刻怒斥，明德昭公主军功赫赫，不容任何人质疑。
如此，史官便又添一笔，
“明德昭公主，帝甚爱重。”
那日，公主府，皇宫，乃至整个丰京都挂满了白幡，这场声势浩大的军葬，空前绝后。
可见陛下对明德昭公主有多么疼爱，不仅如此，她的夫君还选择为她守灵，可见对明德昭公主有多么深情。
明德昭公主，果真是幸福至极啊！
不过，这葬礼的主角沈瑛，似乎并不这么想。
帝甚爱重?
那她就不会被收回公主府，甚至于剥夺进宫的资格。
丈夫的深情？
那她就不会被困在靖国公府的后院，被一个妾室磋磨死！
一群虚伪的东西！
飘荡在空中的沈瑛魂魄憎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她被鬼差带走。
她就该去走黄泉路了吧。
沈瑛不甘心地看着他悲痛欲绝的父亲和丈夫。
“您是历史上第一个以军礼下葬的女子，而且这给公主上谥号您也是头一位。”
“而且，您守卫边疆，护佑百姓，这可是大恩德！”
一旁的鬼差似乎对她很有好感，也不催她，小心地跟她搭话。
“那也不妨碍我死的这么窝囊吧。”
沈瑛半是讥讽地说道。
“这个……可是您看，您这实在算的是生荣死哀啊，史书都记录了您的功绩的。”
鬼差继续道。
“史书记录我的功绩，会记录下我的姓名吗？”
沈瑛又问。
鬼差语塞了。
沈瑛知道。
不会的。
就算她军功赫赫，史书也不会留下她的名字。
所有的女子，哪怕位及公主，皇后，太后，几乎都是如此。
史书只会记录她们的姓氏。
她父亲的姓氏。
虽然，启帝所做的一切在旁人看来，已经足够彰显启帝对她的爱重。
但，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光明正大地站在朝堂上，而不是被困在公主府的后院。
最后，还死得这么窝囊。
“诶哟，去去去，明德昭公主沈瑛，是你吧。”
另一旁，又不知从哪窜出来个鬼差。
“是我。”
沈瑛回答。
“那就是了，来来来您跟我走。”
他拉扯着自己的魂魄往阴曹地府去，接着停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
她死后的一切，也在她跟前展开。
京城叛乱了。
不知何时便藏在城内的一支铁骑，打着复国兴邦的名义，公然对抗金吾卫。
与此同时，南边的百濮，北方的突厥，西边的吐蕃，几乎同一时间开始向大启边境出兵。
前朝那群一心复辟的疯子，竟然不惜以中原城池为筹码，谋求他们的帮助。
他们疯了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在后院待的太久了，不曾想大启早早变了天。
如今，伴随着她的军葬结束，紧接着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京城乱成一锅粥了，启帝竟然也在这叛乱中被刺杀。
始作俑者，是后宫的丽修媛。
她是南蛮部落的女子。
而她的儿子七皇子，推了一个年幼的皇子上位，自封摄政王。
这位摄政王上位后，毫不吝啬地将中原大地划分给百濮，突厥，吐蕃，甚至于还在丰京周围开辟一块地方，供前朝贵族居住。
自此，大启都国土面积大大缩减。
可那些虎视眈眈的国家，又怎么肯见好就收？
不过三五年，启朝便被取缔，消失在历史中。
“这就是启朝的未来吗。”
沈瑛喃喃道，
“我死的时候，启朝开国十九年，灭国的时候，满打满算也不到二十五年。”
“居然这么快。”
那鬼差悠悠开口道，
“正是，不过，启朝国运并不该止步于此。”
“只是他们选错了继承人。”
沈瑛冷笑道，
“可大启似乎也找不出更好的继承人了。”
“就连我那位好父皇都控制不住的局势，那些废物更不可能。”
他这位父皇可生了不少孩子，却没几个可堪大用，这才造就了如今的场面。
“公主不想想自己吗？”
鬼差笑道。
“我？”
“公主如何能做皇帝？”
沈瑛摇摇头。
“公主如何做不得皇帝？”
“你的所有遗憾，不都是因为手中没有绝对的权柄吗？”
“公主该把眼界放得长远一些的。”
鬼差继续道。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都要身死魂灭了。”
沈瑛虽这样说笑着，却认真考虑起这句话的可行性来。
如果她是皇帝的话……
“您本就是帝王星相，只是缺乏些气运。”
“若是在下与您能给予您重来一次的机会，您可有信心，挽救这乱世结局？”
鬼差继续道。
“再来一次？敢问您是何方神圣？”
沈瑛正色道。
“您只要知道，吾为修正天道而来便是了。”
“若您愿意，此生可重来一次，您需改写此世结局，予众生一太平盛世，若不成，这转世投胎的机会，您也没了，恐怕只能消散于世间，连孤魂野鬼都比不上。”
“当然，您也可以拒绝，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喝一碗孟婆汤了却今生事。”
鬼差笑道。
了却今生事？
她怎么可能放得下！
“我选择，重来一次。”
沈瑛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自幼跟着父母南征北战，见过这乱世百姓过的苦日子，也一直希望能以自身庇佑众生。
今生她未曾做到，被皇权和父权困在宅院中虚度一生。
若能再来一次，她自然不希望在被禁锢于那方寸之地。
那不是她想要的。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更好的解决方案，可如今有人告诉她，她可以做皇帝。
如果她是皇帝，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悲剧了。
为什么不重来一次呢？
下辈子的事，用不着她操心。
她只要今生，不留遗憾。
父皇守不住的江山。
就交给她来吧。
“您可想好了，若避免不了这样的结局的话……”
鬼差继续道。
“我想好了。”
“我只求今生，不留遗憾。”
沈瑛缓缓道。
“好！不愧是帝星！”
鬼差嗬嗬一笑，这面前的轮回境，也开始倒退。
定格在十五岁，她下定决心去太和殿的那一日。
“祝你成功。”
这是沈瑛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