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柱被带走的余波，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如同无声的惊雷，持续震撼着整个项目部。
表面上，联合执法队的介入似乎告一段落，没有新的动作。但水面之下，暗流汹涌得令人窒息。
集团调查组的进驻悄无声息，几个表情严肃、穿着便装、自称是“集团审计监察部”的人，占据了项目部一间闲置的办公室。
他们很少露面，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那里，翻看着堆积如山的资料，偶尔会面无表情地叫走某个管理人员或者材料供应商进行“谈话”。
项目部里弥漫着一种人人自危的紧张气氛，说话都压低了声音，眼神飘忽不定。
孙经理被正式停职，暂时由项目副经理代理工作。但这位副经理显然也被吓破了胆，处理事务束手束脚，整个项目部的运转效率明显下降。
而陈默，则成了漩涡边缘一个微妙的存在。
不知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最有可能是他举报的。
但调查组没有找他麻烦，代理项目经理也不敢给他安排重要工作。他像一个暂时的透明人，被有意无意地边缘化了。但这恰恰给了他观察的空间。
他敏锐地发现，材料部那几个平时和王胖子走得最近的小科员，这两天变得异常低调，走路都贴着墙根。
那个负责钢筋验收签字的质检员老李，还有那晚参与验收的监理员更是请了“病假”，直接消失了。
王胖子本人倒是还在，但脸上那标志性的油滑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的焦躁，眼神像受惊的野兽，随时警惕着四周。
他办公室的门关得死死的，偶尔出来一趟，也是行色匆匆，打电话的声音压得极低。
更让陈默感到意外的是，他收到了一份通知：明天上午，所有项目部中层管理人员及骨干员工，必须到集团总部大楼参加一个“安全生产及廉政风险防控专题培训”，不得缺席。
通知措辞官方，要求严格。陈默盯着“廉政风险防控”那五个字，心头一动。
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突然搞这么个全员培训？是集团高层急于灭火、安抚人心？还是…另有所图？
他隐隐有种预感，这场突如其来的培训，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第二天上午，陈默准时来到集团总部大楼那间能容纳数百人的多功能报告厅。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气氛沉闷压抑，远不如表彰大会时的“热烈”。
前排依旧是西装革履的领导层，后排是各项目部的管理人员。陈默找了个后排角落的位置坐下，尽量降低存在感。
冗长的领导开场白后，主讲人上台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不是集团哪位高管，也不是外聘的安全专家，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中年男人。
男人穿着合身的深灰色夹克，身形挺拔，眼神平静而深邃。他走上讲台，步伐沉稳，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打开PPT，标题赫然是：“建设工程领域职务犯罪风险识别与防范”。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报告厅，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各位同仁，我是市建设局的杨正国。安全是工程的生命线，而廉洁，则是企业生存和发展的根基。我们今天重点谈的，是后者。工程建设领域资金密集、环节众多、利益关系复杂，历来是职务犯罪的高发区、重灾区…”
男人开始条理清晰地分析工程领域常见的职务犯罪类型：工程招投标中的串通投标、泄露标底；物资采购中的收受回扣、以次充好；工程分包中的违规操作、利益输送；工程款结算中的虚报冒领、吃拿卡要；还有工程变更签证中的权力寻租…
他列举的每一个案例，剖析的每一种手法，都精准地戳中了工程行业的痛点和潜规则。
没有空洞的说教，只有冰冷的逻辑和赤裸裸的犯罪链条展示。
报告厅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前排的领导们脸色凝重，后排的管理人员们则有人额头冒汗，有人眼神躲闪。
陈默坐在角落里，心脏却越跳越快。他死死盯着台上那个沉稳的身影，那双平静深邃的眼睛…这眼神！这感觉！虽然穿着打扮截然不同，气质也更为内敛威严，但那双眼睛深处那种洞悉一切、波澜不惊的平静…错不了！
是他！那个在路边摊穿着洗白夹克、留下半截香烟、用冰冷指令指挥他扔“垃圾”的男人！
陈默的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麻，他竟然是集团请来的讲师？不！绝对不可能！这身份只是一个完美的掩护！
他出现在这里，在大柱事件刚刚爆发、调查组进驻、人心惶惶的敏感时刻，以“廉政风险防控”专家的身份出现…
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敲山震虎”！是“上面的人”对宏远建设这潭深水投下的一颗重磅炸弹！是告诉水底那些不安分的“大鱼”：我们来了，我们懂你们的门道，你们最好给我安分点！
台上的男人，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普通的业务讲解。
但当他那看似不经意、实则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扫过陈默所在的角落时，陈默清晰地看到，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确认？或者，是鼓励？
“…因此，识别风险点，扎紧制度笼子，强化监督制约，不仅仅是为了企业，更是为了保护我们每一位从业者自己。”男人的声音依旧平稳，“常在河边走，如何不湿鞋？关键在于，要看清脚下的路，更要看清…水下的暗流。”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讲台正前方，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要心存侥幸。有些‘深水’，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一旦失足，便是万劫不复。”
话音落下，报告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声。
前排的赵总，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王胖子更是低着头，肥胖的身体似乎在微微发抖，根本不敢与台上那道平静的目光对视。
陈默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椅背。台上男人最后那句话，像重锤一样敲在他的心上。
“不要心存侥幸…有些‘深水’，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
他知道，这场无声的惊雷，仅仅是个开始。大柱只是条小鱼。真正的水下巨兽，已经被惊动，开始焦躁地游弋。
而他，这个被意外卷入漩涡的“基石”，在感受到“上面有人”那雷霆万钧的力量后，心底深处那点被十年憋屈压制的火星，终于被彻底点燃，变成了一簇幽暗却无比坚定的火焰。
他看着王胖子那在座位上如坐针毡的肥胖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水下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而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仰望天花板的陈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