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在一种奇异的、紧绷的沉默中接近尾声。
顾衍几乎是狼吞虎咽地解决了自己那份,然后像逃离风暴中心般迅速起身告辞:“公司还有点事,南城,嫂子,我先撤了!”话音未落,人已经溜到了玄关。
餐厅里只剩下两人。
空气似乎比刚才更加凝滞。
沈明薇小口啜饮着微凉的牛奶,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主位。
厉南城面前那杯冰咖啡已经见底,那碟琥珀核桃依旧原封不动地摆在显眼的位置。他靠坐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规律的轻响,目光落在窗外庭院的光影里,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情绪。
那份被揉皱的报纸,还孤零零地躺在桌角。
沈明薇的心,像被那敲击声一下下叩着。
她放下牛奶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厉南城敲击桌面的手指顿住,目光倏地扫了过来。
锐利,带着审视。
沈明薇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裹着纱布的手腕上。一个念头闪过,带着一丝笨拙的试探。
“那个……”她开口,声音有些轻,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干涩,“医生开的药……好像饭后半小时吃比较好?”
她没说要他帮忙。
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目光带着一丝困扰,落在自己那只被束缚的手上,仿佛在无声地表达着困难。
厉南城盯着她那只手腕,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情绪翻涌了一下,又迅速被压平。
他没说话。
只是沉默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绕过餐桌,走向不远处的茶水台。
沈明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他拿起那只她昨晚用过的、描着青花的瓷杯,又拿起保温壶。
“哗啦——”
温热的水注入杯中。
动作依旧带着一种被驱使的僵硬,幅度不小,水花溅出几滴落在台面上。
他端着那杯温水,走回她身边。
没有递给她。
而是重重地放在了她面前的餐桌上。
水杯因为力道晃了一下,水纹荡漾。
“药。”他言简意赅,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像是在下达一个指令。
沈明薇看着眼前这杯再次被他“塞”过来的水,又看看他冷峻的侧脸。
她慢慢伸手,用没受伤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瓶止痛药。
拧开瓶盖的动作因为单手而显得笨拙迟缓。
药片倒在掌心时,有两颗因为不稳滚落在光滑的桌面上,发出细小的声响。
她有些窘迫,想去捡。
“别动。”
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
厉南城已经俯身,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捻起那两颗滚落的白色药片,动作利落得近乎粗鲁,直接丢进了她摊开的掌心里。
然后,他直起身,就那样居高临下地、沉默地站在她身侧,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掌心里的药片和水杯。
像在监督她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
沈明薇在他的注视下,莫名地感到一丝压力。
她将掌心的药片一股脑倒进嘴里,然后去端那杯水。
手指刚碰到温热的杯壁——
“慢点喝。”
又是三个字。
突兀地响起。
声音依旧低沉,甚至带着点惯有的冷硬,但那其中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提醒意味?
沈明薇的动作顿住了。
她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厉南城却已经移开了目光,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仿佛刚才那句“慢点喝”只是她的错觉。
沈明薇的心跳却莫名快了一拍。
她低下头,依言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将药片送服下去。
温水滑过喉咙。
空气里只剩下她细微的吞咽声。
厉南城就站在她身侧,沉默得像一座山。
沈明薇喝完水,放下杯子,感觉气氛依旧有些凝滞。
她鼓起勇气,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你……今天不去公司吗?”
厉南城垂眸,视线落在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
“有事?”他反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没、没什么事。”沈明薇连忙摇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餐巾的边缘,“就是……看你没换衣服。”他穿的还是昨天那身,虽然依旧笔挺,但细微的褶皱和海水留下的淡淡痕迹瞒不过她的眼睛。
厉南城沉默了几秒。
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件精心挑选的酒红丝绒裙,最终落回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的脸上。
“你,”他开口,声音似乎比刚才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平淡,“需要休息。”
沈明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是在……关心她需要休息?还是……在用这种方式阻止她出门?
她分辨不清。
“我睡了一晚,感觉好多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精神一点,甚至尝试着弯了弯嘴角,“手腕……也不是很疼了。”
厉南城看着她强撑的笑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笑容,在他眼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药效没过。”他冷冷地陈述事实,目光再次落在她的手腕上,“医生说了,需要静养。”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
沈明薇的心沉了沉。
果然……他还是不信任她。觉得她随时会跑。
委屈和酸涩再次涌上心头。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被纱布包裹的手,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我知道。我不会乱跑的。”
她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太安静了……会……”
会想起不好的事情。会害怕。
后面的话,她咽了回去。
厉南城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他看着她低垂的脑袋,乌黑的发顶,和那微微颤抖的肩膀。
走廊里她恐惧黑暗的模样,昨夜她梦魇惊醒的哭喊,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恐惧……不是伪装。
一股强烈的烦躁和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无力感席卷了他。
他想把她锁起来,隔绝一切危险。
可又怕那锁链,会让她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熄灭。
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再开口时,声音里那层冰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妥协?
“客厅,”他声音低沉,语速很慢,像是在斟酌字句,“……有光。书……也可以看。”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受伤的手腕,又生硬地补充道:“……让徐叔念。”
沈明薇猛地抬起头!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没有强硬地命令她回房间?
他允许她去客厅?甚至……可以听徐叔念书?
虽然语气依旧生硬,带着施舍般的意味,但这……已经是巨大的让步!
厉南城被她骤然亮起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
那眼神里的惊喜和难以置信,像细小的针,刺得他心头发紧。
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她,声音重新裹上那层惯有的冰冷:“……别吵。”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了餐厅。
背影依旧挺直冷硬,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气。
可沈明薇的心,却像是被投入了温水的冰块,一点点融化开来。
她看着那碟依旧没动的琥珀核桃,又看了看他消失的方向。
这一次,失落感被一种巨大的、名为“希望”的暖流冲散了许多。
他没有拥抱她,没有说温柔的话。
他甚至依旧冷着脸,说着生硬的指令。
但他听到了她的害怕。
并且,用他别扭的、沉默的方式,给了她一点点喘息的空间。
一点点……靠近光亮的许可。
沈明薇慢慢站起身,走向客厅。
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温暖明亮。
她小心翼翼地,在柔软的沙发一角坐下。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二楼书房紧闭的房门。
厉南城。
这个被恨意和猜疑包裹的男人。
此刻,正用他坚硬外壳下,最深沉的耐心和最笨拙的妥协,小心翼翼地,为她推开了一扇通往光亮的、狭窄的门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