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像一尊瞬间失去支撑的石像,背靠着冰凉的墙壁,颓然滑坐到冰冷的等候椅上。走廊里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映照出从未有过的狼狈和灰败。昂贵的衬衫领口敞开着,沾着咖啡渍和不知何时蹭上的血迹,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头发凌乱,额前垂下的几缕被冷汗浸透。半边脸颊上,他自己抽出的那个掌印依旧清晰红肿,与另一侧惨白的脸色形成诡异的对比。
他低着头,双手插入凌乱的黑发中,用力地揪扯着,仿佛要将那混乱的思绪和灭顶的悔恨生生扯出来。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却漫长得令人窒息。CT室厚重的金属门终于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缓缓向一侧滑开。
林墨如同被电击般猛地弹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乎是扑到了门口!
移动担架床被推了出来,苏雨柔依旧安静地躺在上面,脸上覆盖着氧气面罩,透明的罩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她似乎睡得更沉了一些,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但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
“怎么样?!”林墨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推床出来的医生,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祈求,“她怎么样?!有没有事?!”
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担架床冰冷的金属栏杆,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为首的医生摘掉口罩,神情依旧凝重,但似乎比刚才缓和了一丝:“林先生,初步的头部CT扫描结果出来了。万幸,没有发现颅骨骨折和颅内出血的迹象。但脑震荡是确定的,程度需要结合临床症状持续观察。另外,面部软组织的挫伤和裂伤需要尽快处理缝合,防止感染和留下明显疤痕。”
听到“没有颅内出血”几个字,林墨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如同被骤然剪断的弓弦,猛地一松!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让他高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他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从深水里被捞出来。
“那…那她现在…”他喘息着,目光重新回到苏雨柔安静却脆弱的睡颜上,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
“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但应激反应和脑震荡的影响还在。需要转入特护病房,密切观察至少48小时。”医生快速说道,“整形外科的医生已经在病房等着了,马上处理伤口缝合。另外,神经外科会诊后建议持续监测,必要时使用减轻脑水肿和改善脑循环的药物。现在,请让开通道,我们要送林太太去病房。”
林墨下意识地松开了抓着栏杆的手,看着担架床再次被推动。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目光片刻不离。
特护病房位于顶层,极其宽敞安静。苏雨柔被小心地转移到病床上,连接上各种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数字,成了此刻唯一能证明她生命存在的微弱信号。
穿着无菌手术服的整形外科医生带着护士走了进来,推着器械车。
“家属请在外面等候。”医生公事公办地说道,开始准备缝合器械。
林墨的脚步猛地顿在病房门口。他看着医生拿起闪着寒光的缝合针和镊子,看着护士准备消毒药水,再看向病床上毫无知觉、如同易碎瓷器般的苏雨柔……
“轻点!听到没有!她怕痛!”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嘶哑而焦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近乎偏执的紧张,眼神凶狠地瞪着医生,“用最好的麻药!最好的针线!不能留疤!绝对不能!”
他的状态让医生皱起了眉。护士也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林先生,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医生语气平静,带着专业性的疏离,“请您配合,在外面等候。您在这里会影响操作。”说完,示意护士拉上了病床周围的隔离帘。
帘子拉上的瞬间,隔绝了林墨的视线。
他像一头被强行驱离领地的困兽,焦躁地在病房门口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昂贵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回响。每一次听到帘子后面传来极其细微的器械碰撞声,或者护士轻声的交流,他的心脏都会猛地一揪,脚步也随之停顿,身体紧绷,侧耳倾听,试图捕捉里面任何一丝可能代表她痛苦的声响。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隔离帘终于被拉开。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手套:“林先生,伤口处理好了。裂口不算深,但位置在嘴角活动区域,我们用了最细的可吸收缝线,尽量减少张力,后期配合药物,疤痕应该不会太明显。麻药效果还在,她暂时不会感觉到疼痛。”
林墨根本没仔细听后面关于疤痕的话,他只捕捉到“不会感觉到疼痛”几个字,紧绷的神经似乎又松了一丝。他几乎是立刻就越过医生,冲到了病床边。
苏雨柔静静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脸上的血污已经被彻底清理干净。那半边脸颊依旧有些红肿,但已经敷上了药膏和透明的无菌敷料。嘴角撕裂的伤口被极其细密的黑色缝线仔细地缝合起来,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氧气面罩覆盖着她的口鼻,透明的罩壁上凝结的水珠随着她微弱而规律的呼吸,有节奏地蒙上又散去。
她睡得很沉,眼睫安静地覆盖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青的阴影。之前的痛苦和惊惧似乎暂时远离了,只留下一片脆弱的平静。
林墨缓缓地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动作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她的沉睡。
病房里异常安静,只有监测仪器发出规律的、轻微的“嘀…嘀…”声,在寂静的空气里回荡,像生命的微弱鼓点。
惨白的灯光下,林墨高大的身影笼罩在苏雨柔的病床前,形成一片沉重的阴影。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无力地垂在膝上,目光一瞬不瞬地、贪婪地描摹着她昏睡中的容颜。视线掠过她红肿未消的脸颊,最终定格在那条刺目的黑色缝合线上。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那黑色的线条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更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七年的寻找,七年的信仰。
他苦苦追寻的光,他奉若神明的救赎。
此刻,带着被他亲手烙下的伤痕,如此脆弱、如此安静地躺在这里。
而他,就是那个施暴者。那个将她推下神坛、摔得粉碎的罪人。
悔恨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剧痛。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曾狠狠扇在她脸上的右手。手指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他看着自己的手,这只曾经在无数个日夜虔诚地摩挲过那张救命纸条的手……这只刚刚却对她施加了最残忍暴力的手……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痛苦和自我憎恶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强撑的堤坝!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自己剧烈颤抖的双手之中。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闷而破碎的呜咽。
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悔恨和……恐惧。
恐惧这残酷的真相。
恐惧他亲手犯下的、无法挽回的罪孽。
恐惧……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