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美术学院·梧桐湖畔·申时初 15:00
盛夏的风掠过湖面,
将苏文转身时扬起的发丝镀上一层金箔。
林川望着那抹跳跃的黑发,
恍若看见二十四年前产房外长椅上的晓芸——
1994年5月12日清晨,
她的马尾辫扫过消毒水味的空气,
发梢还沾着生产时的汗水,
像缀着晨露的新鲜栀子。
如今那栀子早已枯萎成他西装内袋里的干花,
而眼前这缕青丝,
却带着他们新婚夜檀木梳第一次滑落时的光泽。
中年人的情动如同梅雨季的墙皮,
看似完好无损,
轻轻一碰就簌簌落下灰来。
那些突然的柔软与疼痛,
不过是往昔在骨缝里暗自滋生的霉斑。
出租车内·酉时正 18:00
《当年情》的钢琴前奏从电台流淌而出时,
林川正把车窗摇下三指宽的缝隙。
张国荣的嗓音像一把钝刀,
缓慢地割开记忆的保鲜膜。
后视镜里,
苏文抱着画具穿过马路,
白色裙角翻飞的弧度,
与晓芸衣柜底层那条别着“重要场合”标签的旧裙如出一辙——
领口的红酒渍是1997年他签下第一单时庆祝的印记,
如今已氧化成褐色的痂。
“师傅,空调关小些。”
他对着空气说,
仿佛这样就能冻住正在融化的往事。
手机屏幕亮起晓芸的消息,
锁屏照片是去年全家福,
孙女的小手正按在他渐秃的额头上。
记忆是个蹩脚的裁缝,
总用新布料拙劣地修补旧伤口。
我们穿着这样的衣裳招摇过市,
假装看不出针脚的歪斜。
素描教室·申时二刻 15:30
阳光穿过梧桐叶隙,
在林川的婚戒上投下蛛网似的阴影。
戒圈内侧“1994.05.12”的刻痕在素描纸上压出凹槽,
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铅笔突然折断,
他听见二十四年前婴儿的啼哭穿透时光而来——
那么嘹亮,
震碎了产房玻璃上的雾气。
“眼睛像你”,
晓芸虚弱的声音浮现在耳畔,
而此刻手机锁屏上,
那个婴儿已成家立业,
上周才发来孙女的生日请柬。
婚姻是把双刃剑,
年轻时用它披荆斩棘,
中年后才发现刃口早已卷曲。
我们握着这样的利器,
既不能杀敌,
也舍不得丢弃。
城市高架·酉时三刻 18:45
堵车长龙里,
林川望着天边最后一缕晚霞。
那颜色让他想起晓芸去年打玻尿酸后淤青的太阳穴,
想起女儿叛逆期摔碎的相框里,
他们蜜月时在鼓浪屿拍的褪色照片。
车载香水混着皮革味,
像极了当年出租屋漏雨时,
湿气裹挟着霉味爬上他们新婚的被褥。
“叮”——又一条消息。
这次是女儿要补习费,
附带三个粉色爱心表情。
他忽然想起下午苏文问他“你结婚多久了”时,
睫毛在阳光下抖动的样子,
像极了晓芸第一次见他父母时紧张颤抖的手指。
生活是个精明的当铺,
我们不断典当新鲜的情感,
赎回发黄的记忆。
最后连自己都分不清,
究竟是谁亏欠了谁。
当《当年情》唱到“拥着你,当初温馨再涌现”时,
林川关掉了电台。
后视镜里美术学院的红砖尖顶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购物中心LED屏上某整形医院的广告——
“重返青春”四个大字刺得他眼眶发酸。
手机再度亮起,
这次是晓芸发来的语音:
“排骨汤煨好了,给你留了参茶…”
背景音里传来麻将碰撞的声响,
和二十年前她蹲在批发市场仓库清点货物的计算器提示音奇妙地重叠。
出租车驶入隧道,
黑暗吞没了一切。
林川在刹那的寂静中摸到无名指上的戒痕——
那里有二十四年的光阴,
足够让一个婴孩长成父亲,
让一个少女变成牌桌上喋喋不休的妇人,
让一场始于梧桐树下的心动,
最终沦为素描本上被橡皮擦去的铅笔印。
我们都在时间里泅渡,
左手攥着褪色的船票,
右手划着崭新的桨。
以为是在奔向彼岸,
其实不过是在往昔的漩涡里,
打捞自己逐渐模糊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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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