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无边的冰寒与灼痛中沉浮。
断续的颠簸,粘腻的血腥气,还有……寒鸦身上冰冷肃杀的铁锈味道。
“司主!撑住!太医令就在前面!”
她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臂弯托着我残破的身体在夜色竹林中疾掠。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右掌贯穿伤和脏腑鸩毒的剧痛,如同凌迟。
“……账……”喉咙里滚出破碎的音节,带着血沫。
“拿到了!”寒鸦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冰锥凿地,“令牌也在!”
冲天的火光将水月庵方向映得如同炼狱,照亮她玄铁面具下紧绷的下颌线。追兵的呼喝声被远远甩在身后,却又如同附骨之蛆。
不知奔逃了多久。
前方,皇城巍峨的轮廓终于在浓稠的夜色中显现。宫墙如同蛰伏的巨兽,西角楼熟悉的飞檐在火光映照下投下森然的剪影。
角楼暗门无声滑开。
浓烈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秦嬷嬷佝偻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立在门内阴影里,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烛光下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她枯瘦如柴的手闪电般探出,数枚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寒芒的金针瞬间刺入我周身几处大穴!
“唔——!”一股深入骨髓的酸麻剧痛猛地攫住全身!眼前彻底一黑!
……
再次被剧痛唤醒时,人已躺在角楼暗室的软榻上。
右掌被厚厚的、浸透深褐色药膏的麻布层层包裹,依旧传来钻心蚀骨的锐痛和一种诡异的麻痹感。脏腑间鸩毒的灼烧非但未减,反而因箭毒入体,如同两股暴戾的毒龙在血脉中疯狂绞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灭顶的痛楚,冷汗浸透了身下软褥。
一盏孤灯在角落摇曳。
寒鸦如同雕像般立在榻边,玄铁面具在光影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手中托着两样东西——
那本从水月庵地藏阁暗格中夺来的、此刻已被暗红与乌黑血污浸透大半的账册。
以及,那枚浮雕着狰狞狴犴兽首的玄铁死士令!令牌边缘,还残留着我掌心模糊的血肉!
“司主,”寒鸦的声音冰冷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账册外层染血模糊,但内页……尚全。”
她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柳莺传讯,王妃院中……已起了‘风’。”
风起了!
柳莺那粒埋入王妃枕边的火星,终于开始燎原!
剧毒撕扯着神经,眼前阵阵发黑。但一股比剧毒更灼热的火焰在胸腔里疯狂燃烧!不能等!一刻都不能等!
“更……衣……”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寒鸦沉默一瞬,没有劝阻。玄铁面具下的目光扫过我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和裹得像粽子般的右掌,最终落在秦嬷嬷身上。
秦嬷嬷无声上前,枯瘦的手指间捻着一枚乌沉沉的、散发着刺鼻辛辣气息的丹药,不由分说地塞进我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极其霸道的热流如同岩浆般滚入喉间,瞬间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眩晕的亢奋!脏腑的剧痛被强行压下,精神陡然一振!但随之而来的,是更猛烈的、血脉贲张的灼烧感!如同饮鸩止渴!
“半刻钟。”秦嬷嬷浑浊的眼底带着警告,用枯枝般的手指在榻边划下三个字。
足够了!
在寒鸦和另一名玄衣女侍的搀扶下,艰难起身。褪下那身被血污、汗渍和火烧痕迹浸染得不成样子的素灰布衣。换上惊蛰司制式的玄色劲装——布料冷硬,紧裹着遍布伤痛的躯体,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束缚感,却也如同冰冷的铠甲。
右掌无法用力,便用层层麻布和坚韧的皮套死死固定。左臂伤口被重新上药包扎,动作牵扯间,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当那件宽大的、带着兜帽的玄色斗篷罩下时,身体已因剧痛和丹药的刺激而微微颤抖。斗篷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毫无血色的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和一双在阴影中亮得惊人的、燃烧着业火的眸子。
“走。”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
夜已深沉。通往御书房的宫道漫长而寂静,只有沉重的车轮碾过金砖的辘辘声——一辆不起眼的青毡小车,由两匹沉默的黑马拉动,在数名玄衣人的护卫下,无声地驶向那权力的核心。
车厢内,血腥气、药味和鸩毒的甜腻气息浓得化不开。我蜷缩在角落,斗篷下的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控制地细微痉挛。左手死死按在心口的位置——那里,紧贴着冰冷的玄铁狴犴令和那本染血的账册!仿佛只有这冰凉的触感和那纸张下记录的滔天罪恶,才能稍稍压制体内翻江倒海的痛楚和灭顶的眩晕。
车帘缝隙透入宫灯幽暗的光,映着寒鸦玄铁面具冰冷的轮廓。她如同雕塑,只有按在腰间短剑剑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终于。
沉重的车轮停下。
“司主,到了。”寒鸦的声音压得极低。
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灼烧着喉咙。强撑着最后一丝由丹药催发的力气,在寒鸦的搀扶下,踉跄下车。
御书房高大的殿门紧闭着,如同巨兽之口。门口值守的玄甲侍卫如同两尊冰冷的铁像,目光扫过这深夜突兀出现的青毡小车和一群气息肃杀的玄衣人,并未阻拦,眼中只有深不见底的漠然。显然,已得了旨意。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从内缓缓推开一道缝隙。
总管太监那张面白无须、如同石雕般的脸出现在门后。浑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扫过寒鸦,落在我被斗篷阴影笼罩、微微佝偻的身影上,在我裹得严实的右掌和浓重的血腥药味上停留了一瞬。
他枯瘦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道路。姿态恭谨,眼神深处却翻涌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惊悸?忌惮?抑或……一丝兔死狐悲的寒意?
殿内,沉水香的气息浓郁依旧,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皇帝并未坐在御案后。
他背对着殿门,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玄青的暗绣龙纹常服在烛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幽光,身影挺拔如山岳,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前的沉凝。舆图上,代表萧家封地的区域,被浓重的朱砂圈得刺目惊心,如同凝固的血痂。
“臣,惊蛰……”我松开寒鸦的搀扶,强撑着站直身体。声音因剧痛和虚弱而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却在沉凝的死寂中异常清晰。
刚欲行礼——
“噗通!”
身体终究不堪重负!强提的那口气骤然溃散!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重重跪倒在地!膝盖撞击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斗篷的兜帽被这剧烈的动作震落!
一张苍白如纸、毫无血色、沾满冷汗和痛苦扭曲的脸,瞬间暴露在御书房通明的烛火之下!
“呃……”压抑的痛哼从紧咬的齿缝间溢出。
冷汗顺着额角、鬓发不断滑落,滴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右掌包裹的厚厚麻布,因这猛烈的撞击,迅速裂开一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暗红!新鲜的血液混合着深褐色的药膏,粘腻地渗出!
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在沉水香的甜腻中弥漫开来!
御书房内死寂无声!落针可闻!
总管太监低垂的眼皮下,瞳孔骤然收缩!
寒鸦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手按剑柄,玄铁面具下的气息瞬间紧绷!
皇帝负手而立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那背对着我的、如山岳般沉凝的肩线,似乎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下。他并未立刻转身。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我粗重压抑、带着血腥气的喘息,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剧痛如同海啸,疯狂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堤坝。鸩毒与箭毒在血脉中肆虐,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开始出现诡异的血色光斑。
不能倒!
牙齿狠狠咬破下唇内侧的软肉!铁锈般的腥甜瞬间充斥口腔!尖锐的刺痛强行拉回一丝濒临溃散的清明!
染血的左手!那只沾满自己与敌人鲜血、指甲崩裂、指节遍布细小伤口的左手!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猛地探入怀中!
动作牵扯着右掌的贯穿伤和脏腑的剧痛,带来一阵新的痉挛!冷汗如瀑!
在皇帝背影那无形的、如同实质的威压注视下——
在总管太监骤然收缩的瞳孔倒影中——
在寒鸦紧握剑柄、指节泛白的注视下——
那只染血的左手,如同从地狱深渊探出的鬼爪,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和玉石俱焚的疯狂,猛地抽出!
“啪嗒!”
“当啷!”
两样东西被那只手狠狠掼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沉闷的声响如同惊雷,炸碎了御书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第一件:那本厚厚账册!封面已被暗红与乌黑的血污彻底浸透、凝结!册页边缘翻卷、破损,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同样沾染着点点暗红指印的墨字!浓重的血腥气和铜锈味混合着墨臭,瞬间弥散开来!像一具刚刚从坟墓中掘出的、淌着污血的腐尸!
第二件:那枚浮雕着狰狞狴犴兽首的玄铁死士令!令牌冰冷沉重,砸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兽首怒目獠牙,在烛火下反射着幽冷的寒芒!令牌边缘,还粘连着几丝模糊的、暗红的……皮肉!
血污的账册!染肉的令牌!
如同两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也烙在在场每一个人的眼中!
“水月庵……地藏阁……”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中咳出的血块,“静慈……萧家死士……鸩尾翎……”
“账册……扬州盐课……临清漕运……九边军饷……”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冰锥,狠狠凿击着空气!
“她临死……呓语……” 我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抬起染血的左手,指向地上那枚狴犴令牌,声音带着一种洞穿死亡的冰冷嘲讽:
“……王爷……会厚葬……”
“王爷”二字出口的刹那——
“轰——!”
无形的惊雷在御书房内炸开!
总管太监枯瘦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寒鸦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关节捏得惨白,玄铁面具下传出极其细微的、牙齿紧咬的咯咯声!
而那一直背对着我、如山岳般沉凝的玄青身影——
终于……
缓缓地……
转了过来。
烛光跳跃,落在他脸上。
那张深不可测、总是平静无波的帝王容颜,此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潭!所有精心维持的从容与掌控被瞬间打破!震惊、被彻底冒犯的滔天震怒、一种棋局失控的凛然、以及……一丝被这血淋淋的铁证所激起的、如同深渊般的……暴戾杀机!
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淬着剧毒的冰锥,瞬间穿透了空间的距离!越过地上那两件血淋淋的证物!越过我惨白染血的脸!死死地、牢牢地钉在——
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上!
钉在那片被浓重朱砂圈出的、象征着萧王府百年基业的区域!
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的惊涛骇浪瞬间化为一片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的业火!
那业火,名为——
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