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皇宫。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
巍峨的重重殿宇,雕刻着各色纹路的青石御街,无一不在彰显着这座百年宫城的庄严与威仪。
紫宸殿内,身着朝服的百官分列两侧,文官站在左,武官站在右。
循着御阶而上,身着圆领大袍的皇帝正坐在御座之上,听着臣子的奏报。
殿上跪着的是大理寺卿宋勉:“禀陛下,关于金陵府水灾一事现已查明,临江渡口堤坝决堤一事,实为金陵府知州江逐流贪污受贿,擅自克扣朝廷修筑堤坝的拨款,才造成堤坝溃堤,受灾农户达十九万,伤亡七千人。特向陛下呈上涉案卷宗,以及关于主犯江逐流的判罚结果,请陛下御批。”
内侍躬身取过宋勉手中卷宗,恭敬置于御案。
皇帝接过判罚结果,看到判的是流放,不禁眉头微蹙。但转念一想,江逐流到底是进士出身,而本朝素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赵括终究压下了心中的烦躁,在判罚结果上,提笔批注了红圈。
太子垂首,站在殿上沉默不语。
不少官员偷偷抬眼,观察着皇帝的表情。随后又不着痕迹地看向沉默立在一旁的太子和纪太师。纷纷暗自揣度。
然而直到早朝结束,纪太师也并未上疏,借机攀扯太子。看来太子这次做得干净,以至于连纪太师都没拿到切实的证据。这么好的机会,当真是可惜了。
散了朝,众官员前往属衙办公,纪明寒则直接出了宫城。
他面色阴沉,眼下还透着淡淡的乌青。
他昨夜没睡好,与其说是没睡好,倒不如说是压根没睡。那杯合卺酒里加了东西,以至于他浑身燥热地在书房的软榻上辗转反侧了半宿,大半夜用冷水沐了浴方才歇下。
思及此,纪明寒心底又莫名升起一阵烦躁,翻身下马就进了枢密院。
刚进政事堂就瞧见了正笑眯眯看着他的顾衍。
瞧见他眼下乌青,顾衍笑道:“呦,你昨夜是遇到吸人阳气的女鬼了吗?怎的这般憔悴?”
纪明寒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少贫嘴,说正事。”
见他心情不佳,顾衍也没继续打趣他,清了清嗓子道:“派去金陵府的探子回来了,这次临江渡口堤坝决堤一事,其实是太子府许良娣的娘家大哥贪墨了修河堤的拨款,而他所贪墨了拨款有七成都送进了太子府。江逐流完全是个背锅的。”
“在金陵府地界出的事,他一个知州,即便没有贪墨,也有失察之责。”纪明寒坐在桌案前,随手翻开案几上的册子,漫不经心道。
顾衍道:“确实有失察之罪,但江逐流也算个有良心的,临江渡口决堤之后,他亲上前线指挥受灾民众撤离,私开粮仓赈济灾民,才将受灾地区的民众安抚,没有发生民乱。”
“亡羊补牢,自己辖区内的事都料理不明白,也活该他去给人当替罪羊。”纪明寒放下手里的册子,看向顾衍:“陛下今日早朝已经准许了宋勉关于江逐流的判罚,最终判决是流放。”
顾衍感叹道:“太子向来做事狠辣,必然不会放任这样一个威胁活着,江逐流能否活着走到流放之地,怕是不好说。”
纪明寒嗤笑:“储君无德,诸皇子蠢蠢欲动,盛京这盘棋很快就要乱了。”
顾衍道:“如今诸皇子中,三皇子背靠淳贵妃是最有力一争储位之人。只不过三皇子这人,看似贤德,实则手腕狠辣不输于太子。七皇子尚未成年,贤德有余,手腕不足。朝中又没有可以撑腰的母家。陛下这两年身体欠安,许是撑不了太久。看来这大晋的未来,势必要在太子与三皇子中决出个胜负了。”
纪明寒单手扶额,手指轻叩桌面,笑道:“棋局未开,未知鹿死谁手。”
屋外天色暗沉,冷风呼啸。看不见的浓云笼罩天空,看起来是要下雪了。
……
深夜,大理寺监牢。
江逐流蓬头垢面,心如死灰地望着墙上那一角天空。
想他寒窗苦读数十载,方才得中进士。未及在寡母身前尽孝,他那苦命的老母亲就病死在了他回乡的路上。丁忧三年,出任彭县县丞。一腔热血保国安民,却被现实虐的体无完肤。他将自己的棱角磨平,兢兢业业数十年,没想到临了却只能终于这一方狭小肮脏的牢狱之中。
他不敢闭眼,因为闭眼皆是临江渡口方圆百里的受灾民众,洪水退去,倒塌的民房,淹死的牲畜,被埋在泥沙下的尸体……
那一刻他突然恍惚了,安逸日子过了太久,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来时的路。
他忘了自己的爹是怎么死的,忘记了寡母是怎么起早贪黑地替人缝补衣裳,一针一针地给他拼出来的前程。
可他终究让自己治下的民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或许真的该死了,可即便是死,也再也换不回那几千条人命了。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应该更强硬一点,让那些皇亲国戚有所收敛。
一行热泪从眼角滑落,隐没进他已经花白的鬓角。
算了,就这么赔命,他也不算冤枉。
哗啦——
身后的牢门被打开,江逐流回头,就瞧见纪明寒走了进来。
他身材高大,一身利落的骑马服,银色护腕裹挟着森然的寒意,映照着江逐流浑浊的双眼。
“你……”江逐流诧抬眸,却好似想到了什么,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自嘲道:“想必大人是来取我性命的,也罢,我原本就是个该死的罪人。”
纪明寒垂眸,看着浑身死意的江逐流,道:“陛下今日早朝判了你流放,怎么?没人跟你说吗?”
江逐流诧异抬起头,望向来人:“陛下不杀我?”
纪明寒目光里透着凉意,挑眉问他:“你很想死?”
江逐流眸光暗淡下来,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我原本是该死的。”
“你的确该死,尸位素餐,与谋财害命也并无多大差别。”
纪明寒瞥见再度将头重重垂下的江逐流,继续道:“可你虽该死,但却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