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青石板路被初春的雨打湿,泛着油亮的光。苏晚意提着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脚步匆匆地穿过街角的布庄,鼻尖还萦绕着母亲亲手做的桂花糕的甜香——那是她临走时,母亲硬塞进她包里的,说“给阿禾尝尝”。
离开山村已有三个月,母亲的病渐渐好转,父亲平反后官复原职,家里的日子重新步入正轨。可越是安稳,苏晚意心里就越空落,总想起山脚下那间木屋,想起那个会把野菊塞给她、会笨拙地喊她“晚晚”的男人。
“阿禾一定在村口等急了。”她攥紧了包袱带,脚步更快了些。从镇上到古杨寨还有二十里山路,得赶在天黑前坐上最后一班骡车。
刚拐过巷口,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突然停在她面前,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斯文白净的脸。
“晚意?”
苏晚意愣了一下,认出是父亲以前的门生张景明。小时候他常来家里,父亲总夸他“年少有为”。只是她逃难后与张家断了联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张公子?”
张景明从马车上下来,一身月白色长衫,手里把玩着折扇,笑容温和,眼神却带着审视:“真的是你!伯父说你回来了,我还以为听错了。这是要去哪儿?”
“我……”苏晚意不想多说,含糊道,“回村里看看。”
“村里?”张景明的目光落在她朴素的布裙和磨破的鞋尖上,眉头皱了起来,“晚意,你受苦了。伯父伯母都在等你回家,你跟我回去吧,家里已经给你收拾好了房间。”
苏晚意摇摇头:“多谢张公子好意,我还有事。”她侧身想绕开马车,却被张景明拦住。
“你要回那个山村?去找那个……傻子?”张景明的语气陡然变了,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鄙夷,“晚意,你疯了吗?你是书香门第的小姐,怎么能跟那种人纠缠不清?”
“阿禾不是傻子。”苏晚意的声音冷了下来,下意识地维护,“他是个好人。”
“好人?”张景明嗤笑一声,折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脸,“一个连钱都认不全的傻子,能给你什么?跟着我,我保你衣食无忧,将来做我的正妻,不比在山里啃红薯强?”
他的话像一根刺,扎得苏晚意心口发疼。她想起阿禾把铜板一个个数给她时认真的样子,想起他冒着风雪去山里找野果时冻红的鼻尖,想起他抱着织布机不让刘三抢走时执拗的眼神——那些笨拙的温柔,是眼前这个锦衣玉食的公子永远不懂的。
“张公子,多谢厚爱,可我心意已决。”苏晚意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我和阿禾……”
“你和他能有什么?”张景明打断她,脸色沉了下来,“他就是个心智不全的废物!你跟着他,只会被人耻笑!伯父伯母要是知道你为了个傻子不回家,该多伤心?”
“我爹已经同意了。”苏晚意挺直脊背,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阿禾他虽然不聪明,却比谁都真心待我。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他救了我,护着我,这份情,我忘不了。”
张景明看着她眼底的执拗,突然意识到,这个曾经温婉怯懦的苏家小姐,在山里的日子里,已经长出了坚硬的骨头。他心里的妒火越烧越旺,语气也变得强硬:“我不管你怎么想,今天你必须跟我走!”
他朝马车旁的两个家丁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拦住苏晚意的去路。
“张公子,请你让开!”苏晚意急了,伸手去推家丁,却被他们死死按住胳膊。她的包袱掉在地上,里面的桂花糕滚了出来,沾了泥。
“把她带上车。”张景明转过身,背对着她,语气不容置疑。
苏晚意又气又急,挣扎着喊道:“放开我!你们这是绑架!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
可家丁哪里会听她的,半拖半架地把她往马车那边拉。苏晚意的手腕被攥得生疼,心里像堵了块石头——阿禾还在村口等她,他要是等不到人,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傻傻地在雪地里坐一夜?
不行,不能被他们带走!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街角有个卖菜的老妇人,正怯生生地看着这边。苏晚意灵机一动,突然脚下一崴,装作摔倒的样子,趁着家丁松手的瞬间,猛地挣脱出来,朝着老妇人的菜摊跑去。
“王婆婆!救我!”她认得这个老妇人,以前去镇上卖布时见过几次。
老妇人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苏晚意已经躲到了菜摊后面,抓起一把沾着泥的青菜,朝着追来的家丁扔过去。
“抓住她!”张景明怒吼道。
家丁们扑过来,撞翻了菜摊,萝卜土豆滚了一地。苏晚意趁机钻进旁边的小巷——那是她以前卖布时发现的近路,狭窄又曲折,马车根本进不来。
她沿着小巷拼命往前跑,布鞋踩在泥泞里,溅了满身的泥点。身后传来家丁的怒骂声,脚步声越来越近。苏晚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拐过一个弯,看见前面有扇虚掩的木门,想也没想就推开门钻了进去。
门后是个堆放杂物的小院,角落里堆着几捆柴火。苏晚意躲在柴火后面,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
她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手腕上被攥出了几道红痕。低头看见自己的衣服又脏又破,头发也散了,活像个逃难的乞丐,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好像又回到了刚遇见阿禾的时候。
可这次不一样了,她心里有了牵挂,有了必须回去的理由。
歇了一会儿,苏晚意悄悄推开木门,确认外面没人,才沿着小巷慢慢走出去。她不敢再走大路,绕着偏僻的胡同,一路打听着骡车停靠的地方。
等她终于找到骡车时,车夫正要扬鞭出发。
“等等!师傅,等等我!”苏晚意朝着骡车跑去,边跑边从怀里摸出仅剩的几个铜板,“我要去古杨寨,麻烦您带我一程!”
车夫是个憨厚的汉子,认出她是以前常坐他车的“苏姑娘”,皱了皱眉:“姑娘,你这是咋了?刚才有个穿长衫的公子,说要找一个穿蓝布裙的姑娘,是不是你?”
苏晚意点点头,急道:“师傅,求您了,快开车吧,我付双倍的钱!”
车夫看她实在可怜,又想起她每次坐马车都会给阿禾带些吃的,心里便有了数。他叹了口气,往旁边挪了挪:“上来吧,快坐稳了。”
骡车轱辘轱辘地驶离了镇子,朝着山路的方向前进。苏晚意坐在车板上,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房屋,心里稍微安定了些。她从怀里摸出那块被阿禾塞给她的“晚”字石头,石头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的纹路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阿禾,等我。”她把石头紧紧攥在手心,轻声说。
山路颠簸,两旁的树木飞快地往后退。苏晚意累得靠在车壁上打盹,梦里全是阿禾的样子——他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手里攥着她绣的帕子,看到她时,眼睛亮得像星星,然后冲过来,把她紧紧抱住,勒得她喘不过气。
“晚晚,回来了。”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山里的风的味道。
苏晚意笑着睁开眼,发现骡车已经驶进了古杨寨的村口。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远处的山坡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那块大石头上,背对着她,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
是阿禾!
苏晚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等骡车停稳,就跳了下去,朝着他跑去。
“阿禾!”
那个身影猛地回过头,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长长的头发和胡子,像个野人。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干净,那么亮。
阿禾看到她,先是愣住了,手里的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是一根树枝,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晚”字。然后,他像疯了一样从石头上跳下来,朝着苏晚意冲过来。
他跑得太快,差点被石头绊倒,却还是死死地盯着她,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水汽。
“晚晚……”他跑到她面前,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别的话。
苏晚意看着他瘦了一圈的脸,看着他冻得开裂的手背,看着他眼里的委屈和欢喜,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宽厚的背:“阿禾,我回来了。”
阿禾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猛地回抱住她,勒得她骨头都疼。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滚烫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衣领,嘴里反复念叨着:“晚晚,回来了……回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却又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
苏晚意拍着他的背,一遍遍地说:“我回来了,阿禾,再也不走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一幅温暖的画。石头上的树枝还在,地上的“晚”字被风吹过,却好像刻进了心里。
远处的骡车已经走远了,车夫回头看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挥起鞭子,赶着骡车消失在山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