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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门合拢的轻响,如同一个沉重的休止符,落在死寂的工作室里。空气里浓烈的咖啡苦涩、纸张油墨和若有若无的硝烟味,混合着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气息,沉沉地压下来。

林晚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慢慢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刚才那场耗尽所有心力的风暴席卷而过,留下的是废墟般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茫然。视线模糊,只有眼泪无声地、持续地滑落,滴在深灰色的旧毛衣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

她的目光,毫无焦点地掠过满地狼藉的废稿、滚落的空咖啡罐,最后,空洞地落在那支静静躺在矮柜边缘的白色药膏上。

小小的、廉价的白色塑料管。在幽蓝变幻的屏幕光线和一片狼藉的阴影里,它像一个突兀的、冰冷的句号,又像一个沉默的、带着体温的问号。周凛最后放下它时那“嗒”的一声轻响,此刻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反复回荡在林晚的耳膜深处,撞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

他留下这个做什么?是讽刺?是怜悯?还是……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也拒绝去深究的、带着职业习惯的责任感?

林晚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要隔绝那刺目的白色。混乱的思绪如同惊涛骇浪中的碎片:父亲最后推开的那个模糊的、深蓝色的身影……周凛颈侧刺目的血痕和自己指尖残留的暗红……他眼中翻涌的、与自己同源的痛苦和那声近乎崩溃的咆哮——“我就在那场火里!”……

每一个碎片都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切割着她自以为是的认知堡垒。她一直将自己困在受害者孤绝的堡垒里,用怨恨和愤怒砌起高墙,将那个“被父亲推开的人”模糊成一个符号,一个代表救援失败、代表父亲牺牲无意义的符号。她从未想过,那个符号背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同样背负着血与火、目睹了父亲最后时刻、甚至差点一同葬身火海的人!一个……被她亲手抓伤、用最刻薄的语言刺伤的人。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巨大羞耻和无处遁形的无措感,灭顶般淹没了她。她刚才那些歇斯底里的控诉,此刻回想起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发颤。她有什么资格?她凭什么?!

“呃……” 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林晚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单薄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愤怒驱动的爆发,而是被真相击溃后、无法承受的巨大重压带来的崩溃。一种深沉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撕裂的疲惫感,伴随着那迟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对父亲的思念和失去的痛苦,终于冲垮了所有强行构筑的堤坝,汹涌而出。

她无声地恸哭着,身体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像一粒被世界遗弃的尘埃。幽蓝的光线在她颤抖的脊背上无声流淌,工作室里只剩下她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在无边的寂静中回荡,显得格外孤独和绝望。

清晨五点。豫园老街还沉浸在沉睡的深蓝里,只有零星几盏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圈,映照着湿冷的青石板路。薄雾弥漫,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

“晚星设计工作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悄无声息地从里面被拉开一条缝。林晚站在门后的阴影里,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她身上还是那件宽大的旧毛衣,头发胡乱挽着,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一夜未眠的煎熬和情绪的巨大消耗,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如同一株被霜打蔫的植物。

她探出头,警惕地左右张望。凌晨空旷的老街,只有冰冷的雾气在流动。确认了那个深蓝色的身影没有如同鬼魅般守在外面,她才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更深的失望攫住心脏,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翻搅。

她迅速闪身出来,反手轻轻带上门,没有落锁——她只是需要片刻的逃离,逃离那个充满了疯狂、混乱、崩溃和那支刺眼药膏的空间。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让她打了个寒颤,混沌的大脑似乎清醒了一点点。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老街走着,脚步虚浮。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湿漉漉的,反射着路灯幽冷的光。薄雾舔舐着她的脸颊,带着水汽的冰凉。她需要一点真实的东西,一点冰冷的东西,来压住心头那片灼烧的混乱和羞耻。去哪里?她不知道。只是本能地朝着远离工作室、也远离那个男人可能出现的方向挪动。

老街的尽头拐角,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惨白的灯光从巨大的玻璃窗里透出来,在湿冷的雾气中像一个突兀的灯塔。

林晚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门铃发出单调的“叮咚”声。店里暖气开得很足,带着一种廉价的香薰和关东煮的味道,瞬间包裹了她冰冷的身体,反而让她感到一阵不适的晕眩。收银台后面,一个年轻的店员正低头刷着手机,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像一缕游魂,在狭窄的货架间穿行。目光扫过花花绿绿的包装袋,却什么也看不进去。最终,她停在冷饮柜前。透明的玻璃门后,一排排瓶装水在冷气中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她拉开柜门,一股更强的冷气扑面而来。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塑料瓶身,那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到手臂,让她混乱焦灼的神经似乎被短暂地麻痹了一下。

她毫不犹豫地拿了两瓶最冰的矿泉水,又走到旁边的货架,随手拿了一包最便宜的压缩饼干——一种仅能维持最低生存需求的本能选择。

走到收银台。店员懒洋洋地扫码,报了个数字。

林晚从旧毛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解锁,微弱的光照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支付软件打开,需要密码。她的指尖悬在屏幕上,大脑却一片空白。那个平日里熟稔于心的六位数字,此刻像是被浓雾彻底遮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努力地回想,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是生日?不对。是工作室门牌?不对。是……是什么?那些数字像滑溜溜的鱼,在她混乱的意识里游走,怎么也抓不住。

“快点啊。” 店员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手指在收银机上敲了敲。

这一声催促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林晚勉强维持的脆弱外壳。巨大的焦虑和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恐慌感猛地攫住了她!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惶和无措,嘴唇哆嗦着:“我……我密码……我……”

她的声音哽住了,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气音。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的一切——店员不耐烦的脸、收银机闪烁的数字、货架上花花绿绿的包装——都开始旋转、模糊、扭曲!耳畔响起尖锐的嗡鸣,像是无数只蜜蜂在脑子里疯狂振翅!

“砰!”

一声闷响!林晚眼前彻底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前栽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收银台金属边缘!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浑浊的水底,挣扎着,断断续续地向上浮。

消毒水的味道……一种冰冷、干净、带着强烈秩序感的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驱赶着混乱和硝烟的记忆。

林晚的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她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刺目的白光瞬间涌入,让她不适地眯起了眼。视野模糊,只能辨认出大片单调的、令人心慌的白色天花板,还有悬挂在头顶上方、正缓慢滴落透明液体的输液瓶。

医院。

这个认知带着冰冷的触感,让她混沌的意识瞬间清晰了一瞬。她怎么会在这里?最后的记忆碎片是便利店刺眼的白光,店员不耐烦的脸,还有额角撞上金属边缘那一下尖锐的剧痛……

她试着动了一下,额角立刻传来一阵钝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也酸软无力,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醒了?” 一个温和、平静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林晚循声艰难地转动眼珠。病床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面容清秀,眼神沉静而专注,像两口深潭,能包容所有惊涛骇浪。她胸前挂着工作牌:心理科,张静医生。

“你晕倒了,在便利店。” 张医生的声音平稳,语速适中,“店员打了120。初步检查没什么大碍,低血糖,加上情绪剧烈波动导致的短暂性晕厥。额角有点软组织挫伤,已经处理了。” 她指了指林晚额角贴着的一块方形纱布。

林晚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不出声音。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再次涌上心头。晕倒在便利店……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她垂下眼睫,避开张医生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不用觉得难堪。” 张医生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身体是诚实的,它承受不住的时候,就会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轻微声响。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明亮的光带。这与工作室里永恒的幽蓝昏暗和混乱狼藉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林晚,” 张医生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一个既不过分亲近、又不会显得疏离的距离,“我叫张静,是这里的心理医生。送你来的那位消防员同志,他……很担心你。”

消防员同志?周凛?!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是他?!是他把自己送来的?!他怎么会知道……对了,晕倒前……她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似乎听到便利店门铃急促的“叮咚”声,还有店员惊慌的喊声:“哎!她晕倒了!快来人啊!” 然后,似乎有沉重的脚步声冲了进来……那脚步声……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盖在身上的白色被单。

“他守了你一夜。” 张医生平静地陈述着,目光落在林晚揪紧被单的手指上,“刚才队里有紧急任务,他才离开,托我……照看你一下。” 她顿了顿,补充道,“他看起来很疲惫,颈侧……好像有伤,处理得有点草率。”

颈侧的伤……自己抓的……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脊背。羞耻、难堪、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混杂在一起,堵在胸口。

“我……” 林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我不需要……照看。” 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

张医生看着她,眼神平静而包容,没有丝毫评判的意味。“需不需要,有时候不是靠嘴说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林晚紧绷的心弦,“就像你工作室里那张图纸,那些涂鸦……它们似乎也在诉说着什么。”

林晚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缩!她怎么会知道图纸?!周凛告诉她的?!他连这个都……一股被彻底剥光的愤怒和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他告诉你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敌意。

张医生迎着她充满戒备和愤怒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眼神依旧平和:“他没有。他什么都没说,只说你工作压力很大,状态不太好。是我……” 她指了指自己,“作为一个心理医生的直觉,加上你晕倒前,手里死死攥着一张被揉皱的设计图一角。上面……有很深的红色涂痕。”

林晚的呼吸一窒。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输液针头扎在手背上,有些冰凉。她晕倒时,手里还抓着那张被涂鸦过的图纸碎片?她完全没有印象。一股更深的无力感将她淹没。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疯狂和绝望,原来如此轻易地就暴露在他人面前。

“那不是工作压力。” 林晚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疲惫,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刺眼的白光,“是火。三年前豫园那场大火。”

她终于说出了口。不是对周凛那种充满怨恨的控诉,而是一种陈述,一种疲惫到极致的坦白。

张医生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在耐心等待,等待那被强行压抑了太久的洪流,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而坚定地流淌着,如同时间本身。

林晚的目光追随着那一滴滴落下的液体。良久,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和迷茫:

“张医生……我……我好像被困住了。困在那场火里……出不来了。”

这句话,耗尽了林晚仅存的力气。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抖着。一滴眼泪,无声地顺着她的眼角滑落,迅速隐没在鬓角的发丝里。那不再是歇斯底里的爆发,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终于承认的、巨大的无助。

张静医生看着她紧闭双眼、脆弱得如同琉璃娃娃般的侧脸,看着她眼角那抹未干的湿痕,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她轻轻伸出手,没有触碰林晚,只是将那支放在床头柜上的白色药膏,往林晚手边更近的地方,轻轻推了推。

那支廉价的、小小的白色塑料管,在冰冷的医院床头柜上,在窗外透进来的晨光里,显得异常突兀,又异常真实。

“困住你的,或许不是那场火本身。” 张医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温和而坚定的力量,如同穿透迷雾的微光,“而是你留在那里的东西。以及……你拒绝带出来的东西。”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林晚依旧紧闭的双眼,但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林晚,” 张医生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愿意……试着和我一起,回去看看吗?不是用图纸上的火焰,而是……用你现在的眼睛。”

病房里,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规律的“嗒、嗒”声。窗外的阳光似乎更明亮了一些,将空气中的微尘都照得清晰可见。

林晚依旧闭着眼,但她的呼吸,在张医生那句“回去看看”落下后,有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停顿。紧抓着白色被单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又在下一秒,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点点力道。

那支被推到近前的白色药膏,在晨光下,边缘折射出一点微弱的、近乎透明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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