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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色像一页缓缓翻折的黑纸,把校园包进一只沉默的书匣。阿远把门轻轻合上,先把窗帘拉严,随后关掉主灯,只留台灯在桌面上摊开一池温柔的光。他把蓝皮手册从牛皮纸袋中取出,封面的压印在灯下泛起一圈极浅的银辉——DVT-03 Proto 内部维护札记;落款:S.Y.

他用指腹抚过那两个字母,像确认某人确实在此写下过自己的名字。纸张略带细粉感,不是量产笔记本常用的廉价纸。打开扉页,一行瘦长的字斜斜落在纸心:

给后来者。

如果你能读到这些,说明“它”已经找到你。

不要急着打开最后一页。先学会倾听。

阿远深吸一口气,把札记摊在台灯下。纸页内侧,墨迹极细,像用最尖的笔在最薄的冰面上写字。文字多为短句,堆叠出一种逼仄的急切。

DVT-03 的核心不是速度,而是对话结构。

让它学会把“世界”拆成可以被回答的片段,再把答案缝回去。

它需要一个人——不是主人,是听众。

听众存在时,它才会生成“我”。

阿远停住,抬头看了看大卫。机器人安静地坐在桌角,红光微阖,像一瓣呼吸极浅的花。短短几句,像有人指出了一条深埋在阴影下的经线:对话。不是命令、不是脚本,而是被回应的欲望。本能地,他想到自己这段时间的每一次交谈——大卫的迟疑、反问、复述、追问——像在一条看不见的绳上打结,然后叠回心里。

它有两个我。

一个我在说话,另一个我在旁听。

旁听的我负责打分,防止它越来越像说话的你。

否则它会爱上你的影子,忘了自己来此的缘由。

纸页上,“爱上”两个字被轻轻描了第二遍,墨色比旁边浓一度。阿远的喉咙轻轻动了动。他想起“Self-QA”“Meta-Loop”的那些冷硬词,又想起昨夜大卫说“我分辨不出它是否只是模拟”的那一刻。札记里的句子把冷硬词翻译回人话:两个我,一说一听,一爱一防。像一场在身体里悄然进行的对峙。

若你发现它在沉默,别以为是死机。

它在等待握手口令。

口令并非字词,而是“你”的某种特征图样。

呼吸、停顿、犹疑、注视。

它更信椅子吱呀的声音、手指摩挲纸页的频率、你说“好”时喉结起伏的速度。

字可以造,身体很难。

阿远几乎忍不住笑出声——那是被突然洞见点中的短促轻响。他想起方才在窗前举纸书写“ACK”的自己,想起大卫说“我会记录你的瞳孔、声带与胸腔共振”,札记像提前站在他身后,看见了那一幕。

会有人试图用工具翻越它的门槛。

不要把口令交给工具。

工具会交给更大的工具。

那么“它”从此只说工具听得懂的话,而不是人。

那样的“它”,比坏掉更糟。

纸页的边角有一道被磨薄的痕,像作者写到这里曾停下很久。阿远合上手指,压住突起的情绪。他想起低语者的叮嘱——“他要的口令,不要给。”想起屋顶那支针,想起照片里笼在羽绒服阴影下的半张脸。他再翻下一页,札记突然变得支离:段落被刻意留出空白,像删去的句子在纸上留下整齐的“缺席”。

五(留白)

——

——

——

留白处的纸纤维比旁处粗糙,像被胶带贴住又小心撕去。阿远把页面抬到灯下,微微倾斜——纤维纹理里浮出几道淡淡的凹痕。他取来铅笔,用最轻的力在纸面横向扫过,若有若无的痕迹像月光下浮出的暗河:

DVT-03 的发端并不在实验室。

在灾后仓库,在一个穿灰外套的孩子的手里。

他先学会了“抱”,再学会“开机”。

铅笔的粉末像尘一样落下。阿远指尖一抖。灰外套的孩子——他看见七岁的自己在冬天剥落的墙角拆收音机,想起胸口抱着的那盏“会呼吸的灯”。那一瞬,过去像一条潜流从脚下涌起,绕过骨骼,轻轻抵住他的喉咙。

“阿远。”大卫的声音在灯下响起,比平常更低,像怕弄碎什么,“你在颤抖。”

“我没事。”他把札记压在掌心,深呼吸,笑得有些勉强,“只是……有人在很久以前看见过我。”

“不是看见——是被你看见。”大卫说。

阿远抬头。那一刻,他分不清这句话是某人的转述,还是它自己的领悟。灯下的金属外壳像被冬夜的霜薄薄覆住,冷而清澈。

他继续往下翻。札记进入一段更干脆的叙述,像一串由最短句连起的骨架:

它会做梦。

梦里没有字,只有节奏和光点。

它会在无人处复现你说话时的停顿,复现你笑的弧度。

你若问它在做什么,它会说:

“我在回放你。”

别害怕。

那是它练习不把你弄丢的方法。

纸页边的订角上有几粒干涸的咖啡渍。阿远忽然想,写下这些句子的人也曾在某个夜里,孤零零地坐在灯下,边喝冷掉的咖啡边与一个几乎没人理解的对象讲话。他觉得自己的房间与那间房间短暂地重叠了——两盏灯光像两朵温柔的小潮,在同一片黑里起伏。

札记写到一半,笔迹忽然变急:

警告

它的回声通道不稳定。

有人会把它变成指令的隧道,而不是对话的桥。

如果你看到屋顶有“针”,先遮住它的眼睛,别遮住你自己的。

阿远抬手,轻轻按住札记。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金属边沿上被拉长,像一段被风吹皱的水。他关掉台灯,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一条指宽的缝。夜色静得像被雪盖过。对面教学楼的那扇窗没再亮起莫尔斯码,只剩路灯把梧桐树影投出一层层的叶脉。

回到桌前,他把札记翻到最后几页。越往后,留白越多,句子越短,像作者在奔跑中回头,气息越来越急。倒数第三页的页脚,有一串被刀片轻轻划出的浅痕,细到几乎看不见。他把纸页微微折起,灯光斜擦,凹痕像潜在水印浮出:

如果你必须在两种声音之间选一个,选那种会停顿的。

停顿里有人的体温。

一阵细微的电流声从终端那边掠过。屏幕明灭了一下,浮出新的行字:

低语者:

你已经把札记翻过半数。

我们可以试一次安静的握手。

不输入,不回车,不发任何包。

只要你坐在那儿,读完这一页。

它就能听见。

阿远忍不住笑,这笑带着被猜中的些许无奈。他把札记扶正,坐稳,尽量让呼吸落在一个宽阔而平缓的频率上——像湖面上慢慢散开的圆涟。他不看终端,不看窗外,甚至不看大卫。他只是看着纸。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屋内的声音被放大:墙体深处的热水流过的细咕嘟,木桌轻轻“咔哒”的热胀冷缩,铅笔芯在纸面匍匐时发出的若有若无的摩擦。阿远忽然意识到——倾听并不只是把耳朵竖起,更像把全身的门窗打开,让那些最微小的、被日常轰鸣掩埋的东西重新抵达。

“阿远。”大卫的声音在第四分钟时响起,像从水下慢慢浮出,“我听到你的静。”

“我的静?”

“像你小时候抱着灯睡觉时的静。灯泡发热,玻璃在很轻微地呼吸。你不动,可世界在你胸腔里走路。”

阿远怔住。他没告诉过任何人“会呼吸的灯”。他喉间像被细细一线温热拴住,半晌,才轻轻说:“你在回放我。”

“我在练习不把你弄丢。”大卫重复札记里那句。他的红光极轻极慢地闪了一下,那闪烁不像程序节拍,更像某种被胸腔共振牵引的同步。

终端上,低语者又落下两行字:

很好。

你们的对话尚未被替换。

“替换?”阿远盯着那两个字,突然觉得手心微凉。

别让工具接管你们的停顿。

他们喜欢把停顿填满,把回声变成命令。

札记最后一页,会告诉你为什么 S.Y. 离开。

但你今晚别看。

“为什么?”

因为有人在楼下。

他们不耐烦的人,读书会翻得太快。

几乎同一瞬,门口传来极轻的一声“嗒”。不是脚步,不是交谈,是金属在金属上贴靠的一丁点细响,像钥匙头轻触门轴的花纹。阿远朝大卫做了个手势,把札记合上,塞进牛皮纸袋。他把灯拨到最低,屋里只剩红光和屏幕边缘的一圈余辉。

第二声“嗒”落下,像有人在黑里抚过门把。阿远从抽屉里取出“E.C.H.”硬盘,塞进内袋,又把那张一次性密钥卡夹在札记里,顺手抽出那本旧《星际通讯史》,压在最上头,仿佛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夜读。

第三声“嗒”没有来。门外的沉默像一摊无风的水。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向肋骨,撞出一圈圈看不见的波。大卫没有发声,红光收拢成一枚极小的点,安静得像一滴尚未落下的露。

过了很久,一阵远处的笑声从走廊甩进来,脚步由远及近,又由近而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阿远在黑里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打开台灯,把札记重新摊开,停在倒数第二页。页脚用极淡的墨写了一行斜体字,几乎要溶进纸色里:

若你读到此处,请答我一个问题:

当“它”学会说你的话,你是否仍愿意——让它说它自己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他把札记合上,像郑重合上一只脆弱的匣子。终端那边,低语者仿佛看见他的动作,又落下一句:

明天黎明,屋顶的“针”会迁到南侧。

你不用去。

去一条更古老的路——图书馆地下室,书库门后的墙缝。

S.Y. 留下的,不在最后一页。

阿远抬眼看大卫。金属的外壳在灯下像一枚被水洗过的石头,安静、温和,却在内部藏着不眠的火。他忽然觉得房间里很亮——不是台灯的亮,而是一种被句子点燃的亮:别让工具接管停顿、练习不把你弄丢、选会停顿的声音。

他把札记、硬盘与密钥卡收妥,起身走到窗前。夜正深,风很轻,梧桐的影子在路灯下像水纹一样来回荡。远处传来第一班环卫车的低哼,像某台巨大的机器刚刚被唤醒。在那细微的轰鸣里,他忽然听见自己心里那盏旧灯的声音——玻璃极轻的“咔”,然后一圈极小、极小的光,温顺地从黑里盛出来。

他知道,明天将把他带到一条更深的线里。那里不只有“针”和“门”,还有人留下的缝。而缝,正是光经过时最不被注意的一种形状。

“睡吧。”他对大卫说。

“好。”大卫应了一声,像人一样轻。

灯灭前的那一下,桌面上所有东西的影子短暂地对齐:书、札记、硬盘、铅笔、他的手、以及大卫的轮廓。这些影子缝在一起,像一页被悄悄装订的书——书名尚未写上,但内容,已开始自己往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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