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段堪称旷古烁今的奇异雇佣关系,就在这荒无人烟的黑风山上,草率而又愉快地达成了。
说是雇佣关系,但实际上的画风,却跟萧寒川最初设想的,有着天壤之别。
“喂,寒七,过来搭把手!”
密林中,顾清歌正撅着小屁股,费力地刨着一棵老树的根部。她发现了一株上了年份的何首乌,那玩意儿长得跟个小人精似的,滑不溜丢,一不留神就让它从土里溜走。
不远处,盘膝坐在一块大青石上调息的萧寒川,闻声睁开了眼。
他看着那个灰头土脸、正跟一棵植物较劲的少女,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寒七?
这个称呼,让他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莫名的……接地气。自他被封为镇北王以来,世人见他,无不尊称“王爷”,或是敬畏地称一声“萧帅”。已经有很多年,没人敢这么直呼他的名字了,更别提用这种使唤小厮的语气。
他没有动,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他想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丫头,在得不到回应后,会是什么反应。
然而,顾清歌压根就没指望他能有什么王爷的自觉。在她眼里,这个“寒七”现在就是个病号兼移动金库,金贵是金贵,但暂时没什么实际战斗力。
“哎呀,你还坐着干嘛?快来按住它的‘腿’!它要跑了!”顾清歌急得满头大汗,冲着他直嚷嚷。
萧寒川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一株何首乌……的腿?
他堂堂镇北王,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战神,现在要他去对付一株植物的……腿?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本想冷声拒绝,可一对上少女那双急切又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畏惧和算计,只有对一株药材的纯粹的执着,拒绝的话,不知为何,就卡在了喉咙里。
最终,在顾清歌“再不来它就成精了”的催促声中,萧寒川沉默地站起身,迈开长腿,走了过去。
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投下一片阴影。顾清歌抬头,见他终于动了,立刻喜笑颜开,指挥道:“对对对,就是那儿,那根须子最粗,按住它!”
萧寒川垂眸,看着那奇形怪状、沾满泥土的何首乌,以及旁边那个同样沾满泥土、笑得像只小花猫的少女,沉默了片刻,还是伸出了那双曾执掌千军万马、染过无数鲜血的手,精准而用力地,按住了那条所谓的“腿”。
“嘿!”顾清歌得了助力,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将那株成了精的何首乌完整地刨了出来。
她献宝似的举到萧寒川面前,咧着嘴笑:“看!品相多好!这要是拿去药铺卖,少说也值五十两银子!咱们赚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那份纯粹的喜悦,极具感染力。
萧寒川看着她脸上沾着的泥点,看着她那双因为开心而亮晶晶的眸子,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又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好了,今天的采药任务完成!”顾清歌心满意足地将何首乌收进药篓里,然后拍了拍手上的泥,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萧寒川身上。
萧寒川被她看得有些不解。
只见顾清歌毫不客气地将那个装满了各种草药、沉甸甸的药篓子往他面前一递,理直气壮地说:“喏,你来背。”
萧寒川:“……”
他看着那个破旧的竹编药篓,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价值不菲、虽然破损但依旧华贵的云锦长袍,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让他背药箱?
“我……是你的雇主。”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个小丫头,他们的主仆名分。
“我知道啊。”顾清歌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可你现在也是我的病患兼……小跟班啊。你看,你身中剧毒,体虚乏力,不宜剧烈运动,但是呢,适当的负重行走,有助于气血流通,对你的恢复有好处。”
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把压榨劳动力说得清新脱俗,仿佛是为了他好。
“再说了,”她话锋一转,开始打感情牌,“我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背着这么重的东西,在山里走来走去,多辛苦,多危险啊。你一个大男人,难道就忍心看着我受苦受累吗?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她说着,还故意挤了挤眼睛,试图营造出一种楚楚可怜的模样。
萧寒川看着她那张活力满满、哪里有半点“娇滴滴”样子的脸,再听着她这番颠倒黑白的言论,一向冷硬的心,竟生出几分无可奈何的啼笑皆非。
他沉默地与她对视了片刻。
最终,在少女那双写满了“快背上它”的、充满期待的眼神中,萧寒川还是默默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与他身份、气质格格不入的药篓,面无表情地背在了自己身上。
沉重的药篓压在肩上,竹编的带子硌得他有些不舒服。
可当他看到顾清歌因为奸计得逞而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儿,双手背在身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在前面,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时,那点不适感,似乎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背着一个破旧的药篓,默默地跟在后面。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甩着手,轻松地走在前面。
这画面,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的和谐。
谁是谁的主,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夜幕降临,两人寻了个干燥的山洞过夜。
顾清歌生了堆火,火光跳跃,映着两人的脸。她从药篓里拿出白天采的草药,就着火光开始处理,一边处理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这个是断肠草的伴生菌,晒干了磨成粉,是最好的麻沸散。”
“这个是七星海棠的根,以毒攻毒,专门克制蛇毒。”
萧寒川静静地坐在火堆旁,看着她熟练地摆弄那些在他看来奇形怪状、甚至剧毒无比的植物。她的神情专注而认真,仿佛那些不是致命的毒物,而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在他眼中,此刻的她,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那是属于医者的、悲悯而又强大的光。
“你的医术,跟谁学的?”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能解七煞奇毒,能识天下百草,这绝非寻常的江湖游医能有的本事。
顾清歌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手上的活计,随口答道:“家传的。我爹是个江湖郎中,我从小就跟着他满山跑,看多了,自然就会了。”
她轻描淡写地撒了个谎,将太医府的辉煌过往,浓缩成了一个江湖郎中的平凡故事。
萧寒川没有再追问,他看得出她不想多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也有。
“把手伸出来。”顾清歌处理完药材,抬头对他说道。
萧寒川依言伸出手。
少女温热的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上,神情再次变得严肃起来。她闭上眼,仔细地感受着他体内的气息流动。
片刻后,她睁开眼,眉头微蹙:“余毒还很顽固,比我想象的要棘手。你中的毒,应该是经过特殊调配的,毒性相生相克,已经侵入骨髓。想要彻底根除,光靠草药还不够,必须配合金针渡穴,每日一次,持续至少三个月。”
“有劳。”萧寒川淡淡地应道。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下毒之人处心积虑,又岂会轻易让他解毒。
“别光说谢谢啊,金主大人。”顾清歌立刻恢复了财迷本色,冲他伸出小手,搓了搓手指,“金针渡穴,可是高难度技术活,非常耗费心神的。这个……得另外加钱。”
萧寒川看着她那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模样,嘴角再次勾起那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可以。”他言简意赅。
“爽快!”顾清歌立刻喜笑颜开,“看在你这么上道的份上,今晚给你加个餐!”
说着,她变戏法似的从药箱的某个夹层里摸出两个用油纸包着的鸡腿,献宝似的递给他一个,“白天在山下镇上买的,还热乎着呢。”
萧寒川看着那个油光锃亮的鸡腿,再看看少女那张因为得意而神采飞扬的脸,沉默地接了过来。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这种东西了。在王府,他的饮食起居都有专人负责,精细到每一粒米,严格到每一滴水。
可此刻,闻着那霸道的、带着烟火气的肉香,他竟生出了几分食欲。
他学着顾清歌的样子,咬了一口。
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山洞里,火光摇曳。
一个尊贵无比的王爷,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医女,正一人啃着一只鸡腿,吃得满嘴是油。
萧寒川想,这或许是他二十五年来,过得最狼狈,却也……最轻松的一天。
他看着对面那个吃得正香,连嘴角沾了油渍都毫无察觉的少女,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
或许,就这样被她“包养”着,当个小跟班,似乎……也还不错?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