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记得,我跟您汇报工作的时候,说过一句,在大门口看到一辆很眼熟的车吗?”
祁同伟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了高育良紧绷的神经上。
“你说过。”
高育良点头,他当然记得。
但他当时只当这是一句随口的闲聊,并未放在心上。
“那是一辆省委的接待用车,奥迪A6。”
“车牌号我虽然没看全,但那个号段,我熟。”
祁同伟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
“而且,那辆车停的位置,很讲究。”
“既不显眼,又能第一时间看到陈家院子里的动静。”
“典型的警戒哨位。”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高育良的心上。
作为公安厅长,祁同伟对车辆、号段、警戒位置的敏感,是刻在骨子里的职业本能。
而他,竟然能把这种职业本能,与此刻复杂的政治嗅觉,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高育良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感觉嘴里有些发干。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花丛后面的人是谁?”
“八九不离十。”
祁同伟端起茶杯,将已经彻底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嗓子。
“新来的省委书记,要拜访老同志,摸摸情况,这很正常。”
“陈岩石是离我们最近,也最有代表性的一个。”
“沙瑞金书记会来,我一点都不意外。”
沙瑞金!
当这个名字被祁同伟如此笃定地说出来时,高育良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
“你……你这是在玩火!”
高育良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你就不怕陈岩石在沙书记面前告你一状?”
“他要是真说了你半句坏话,你这个副省长,就彻底没希望了!”
这是高育良最担心的地方。
陈岩石那个又臭又硬的脾气,他太了解了。
被祁同伟这么当面顶撞,他怎么可能不跟沙瑞金告状?
然而,祁同伟的脸上,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老师,他不会的。”
“为什么?”
高育良追问。
“因为他是陈岩石。”
祁同伟的回答,充满了某种奇特的禅意。
他看着老师不解的眼神,笑了笑,继续解释道。
“陈老这个人,您比我清楚,一辈子刚正不阿,最讲究实事求是。”
“我跟他吵架,是事实。”
“但大风厂那场火,是我祁同伟带着几百个防暴警察,第一时间冲进去的,这也是事实。”
“是我顶着压力,把消防车开到了火场最近的位置,这也是事实。”
“是我在现场维持秩序,避免了更大的群体性事件,这更是事实。”
“这些,他都亲眼看到了。”
“他或许会跟沙书记说,我祁同伟这个人,年轻,气盛,不懂得尊重老同志。”
“但他同样会说,我祁同伟这个人,有能力,有魄力,关键时刻,是真敢顶上去的。”
祁同伟的目光灼灼,语气里充满了强大的自信。
“他可以不喜欢我,但他无法否定我做过的事。”
“这就是陈岩石。”
“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高育良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祁同伟对陈岩石人性的把握,精准到了可怕的地步。
可他心里,还是有疑虑。
“但是,我看电视上的新闻了。”
高育良皱着眉,回忆着当时的画面。
“整个报道里,镜头给得最多的,是李达康。”
“他穿着那件白衬衫,站在消防车上指挥,又是拍桌子又是喊话,出尽了风头。”
“你呢?”
“你的镜头,一晃而过,不仔细看,根本都注意不到。”
“你觉得,你做的那些事,沙书记真的能知道吗?”
高育良的这个问题,非常尖锐,也非常现实。
在官场,有时候你做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领导看到了什么。
“呵呵。”
祁同伟轻轻笑出了声。
“老师,您糊涂了。”
“电视新闻,那是拍给老百姓看的。”
“是拍给外人看的。”
“沙书记想知道的,是电视上看不到的东西。”
“李达康在镜头前表演得再好,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他一个市委书记,总不能亲自去扛水枪,也不能亲自去疏散人群。”
“这些具体的事,总得有人干吧?”
“谁干的?”
“我,还有我手下那几百号公安干警。”
“这些,陈岩石会告诉沙书记。”
“这才是沙书记最想听到的,最真实的现场情况。”
祁同伟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政治表象下,最核心的逻辑。
高育良彻底无言以对。
“好吧,就算你说的都对。”
高育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另一个问题?”
“你的副省长提名,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一出口,书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祁同伟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敛了起来。
“老师,您终于问到点子上了。”
高育良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什么意思?”
“您不觉得,这个副省长,来得太蹊跷了吗?”
祁同伟的眼睛微微眯起,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赵立春书记,在离开汉东之前,做了一系列的人事安排。”
“他提拔了很多人,也安抚了很多人。”
“唯独对我,只是给了一个副省长的提名。”
“一个需要经过省人大会议,才能最终确认的……期货。”
“您觉得,以赵书记的手段,他如果真想让我上去,会用这么一种不确定的方式吗?”
高育良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不是傻子。
经祁同伟这么一点,他瞬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赵立春,这位曾经的汉东王,在离开之际,送给了他高育良和整个汉大帮一份“大礼”。
一份看上去无比风光,实则剧毒无比的“大礼”。
“这不是提拔……”
高育良的声音干涩,艰难道。
“这是……一杯毒酒!”
祁同伟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冷意。
“没错。”
“一杯专门为您,为我们整个汉大帮,量身定做的毒酒。”
“新书记沙瑞金空降汉东,立足未稳,最需要的是什么?”
“是权威,是掌控力。”
“而赵书记临走前,却强行塞给我一个副省长的提名,这是什么行为?”
“这是在告诉沙瑞金,我汉东省的干部任免,他一个新来的人,说了不算。”
“还是他赵立春的人,在说了算。”
“他就是要用我这颗棋子,在新书记和我们汉大帮之间,打进一根拔不掉的钉子。”
“如果沙书记捏着鼻子认了,那我祁同伟就成了他眼里赵家的人,日后必然会被边缘化。”
“如果沙书记顶着压力把我拿下了,那我们汉大帮,就成了全省官场的笑话。”
“无论进退,我们都是输家。”
高育良的后背,再一次被冷汗浸透。
他一直以为,赵立春对祁同伟的任命,是对自己这个得意门生的最后一次扶持。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背后,竟然藏着如此歹毒的算计。
他竟然也看透了这一点。
高育良看着祁同伟,那个曾经需要他处处提点的学生,如今却在指点着他这盘棋该如何去下。
“那你……打算怎么办?”
高育良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请教的意味。
汉大帮,这艘曾经在汉东政坛上显赫一时的巨轮。
在赵立春离去,沙瑞金到来的这一刻,已经驶入了最危险的未知水域。
而掌舵的人,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换了。